起初,局势对姜绍极为不利,李肇在《唐国史补》中有言:"江淮船泝流而上,常待东北风,谓之信风。七月八月有上信,三月有鸟信,五月有麦信。"七月正直上信风,钱塘江水下暗流的方向对战局的影响不可小觑。
因此,顺上信风进军的薛家军无疑抢占了先天优势,而即便姜绍这边在战前把战舰一一武装,装上改良后的火炮,但依旧处于不利的地位。
风在耳边嘶吼,船也在不停地摇晃,姜绍站在主舰上极力稳住自己的身形,他面色冷静,有条不紊地指挥麾下的士兵放箭射杀对面的水手,以阻拦对面虎视眈眈的进攻之势。
“放箭,覆盖住对面的战船。”
铺天盖地的箭雨扑向对面的薛家战船,箭势射中甲板上的水手们,不少人中箭后站立不稳,不慎跌入江中,血水把钱塘江面都染红了,水面漂浮着人的尸体和战船的残骸。
有姜绍这样临危不乱的首领镇场,原本处于劣势地位的姜家军渐渐与对方呈现出相持之态。
此时已经到了黄昏之时,落日的余晖将钱塘江的水面晕染成熔金和橘红交织的画布,江面的风裹挟浓郁的血腥味灌入姜绍的喉咙,让他几乎作呕。
别看他表面那么沉着冷静,其实姜绍也很不适应船上的生活,他晕船背地里吐得天翻地覆,眼下因为战船摇晃,腹中也不停翻涌,不过是强撑罢了。
听到对面鸣金收兵,姜绍这才舒了一口气,不等他舒缓一口气,耳边却传来焦急的呼声。
“王爷小心!”
“当——”
刀气掀起的风刺痛了姜绍的眼睛,只见一道虹光在他眼前掠过,他不适地闭上眼。
再次睁眼时,姜绍发现如意正挡在他身前,手里有一支箭矢,是刚才用赤练刀挡下来的。
姜绍心里一冷,这支箭是朝他射来的,有人放冷箭?!
他的眼神穿过重重障碍,果然一眼看到了薛家主舰上的薛焯,对方搭箭的手都还没放下,即使距离很远,姜绍也能隐约看见对方脸上嘲弄的笑。
姜绍被激起了血性,他从崔遗琅手里拿过那支箭,举弓,搭箭,一气呵成地把那支箭射回去。
他知道自己近战实力不足,便扬长避短,从小到大苦练弓法,箭术也算上等,而薛焯似乎没想到从来都病殃殃的姜绍还能有这一手,只靠多年在战场上的经验把头往旁边偏移了几寸。
耳边响起凌冽的破空声,薛焯闭上眼,只觉脸上的皮肤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睁眼后伸手去摸,果真摸到了血。
是射回来的那支箭所伤。
姜绍居然能把箭射回来,薛焯身后站立的一名军师不慎中箭,箭矢直接贯穿对方的喉咙,军师倒在地上剧烈地喘上几下,没过几息就没气了。
卢照心惊胆战地让人把军师带下去,往薛焯手里递手帕,示意他擦擦脸上的血:“这姜绍看上去人病殃殃的,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薛焯没有接过手帕,他眼神阴晴不定地看向对面,崔遗琅站在姜绍面前,似乎在关心他什么,两人之间的氛围看起来很温和。
见到这一幕,他眼神更加阴鸷,举起弓,对准了刚转身离开的崔遗琅的背心。
几息之后,他又把弓放下,接过卢照递出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为什么不放箭?”
见薛焯放下手里的弓,卢照似乎很失望。
薛焯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不冷不淡道:“我没有从背后杀人的习惯,而且,你真以为他挡不下来这一箭吗?未免也太小看他了。”
他意味深长道:“再说,我有更好的办法……”
七月流火,天干物燥,久在江面作战,很多士兵们身体都出现异样,皮肤瘀斑,伤口愈合状态也不理想,医师说这都是江面水汽湿润造成的,崔遗琅心知长期作战对两边都不利,于是想出个主意来。
他的副官白术从小在市井长大,曾经跟个江湖道士学过几分观天相之术,虽然学得粗浅,但这几天他根据钱塘江周边地形和云层的分布,从而推算江面的风向,竟也能十次有八次推算成功。
崔遗琅念及他这手本事,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火烧赤壁”的典故,因此他也决然想用火攻,择一月白风清之夜,让士兵们把几只战舰上装满燃油和火药,再装上人形稻草人,让一支士兵乘船逼近薛家的舰船。
薛家的战舰体型巨大,且停靠距离较近,若是潜伏到对方战舰中间,点燃稻草人,烧掉对面一半的战舰不在话下。
拿定主意后,崔遗琅和白术等几个亲信将计划制定得更完美,通过观测星相,发现三天后江面会起雾,风向对他们也很有利,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但当他把这个决议说给中上层军官将军们时,却遭到了质疑。
“这是九死一生的计划,我们还没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吧?”
崔遗琅早就预料到此类质问,他冷静回答道:“表面兵力损耗不大,但长时间江面作战对士兵身体不利,且我视察低层军官时,发现已经至少有三成的士兵产出厌战的情绪,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我自然会身先士卒,其余士兵全凭自愿选择参与,若是能全身而退,每人官升三级并赏百金;若是不幸丧身火海,我也会优待他的家人们。”
他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说明,麾下的人也是议论纷纷,表情有了松动。
前几日,皇太后携承平幼帝来到前线,放言说要与众将士守国门,绝不能让乱臣贼子北上半步,倘若兵败,她也会和幼帝以身殉国,不下姜氏的半点尊严。
得知这个消息后,姜绍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皇太后不愧是薛氏女,听说她当日在阵前激情陈词,语调激昂,恳切真诚,极大地鼓舞了薛家军的士气。
加上对面有承平帝在手,本就是“姜氏正统”,姜绍出军的正当性再次被削减。
“哦?老夫看,崔小将军这么主动,怕没那么简单吧。”
正当诸位将军们想同意时,人群里却忽然出现一个不和的声音。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王灿王将军。
他是江都王太后娘家的人,单论辈分,姜绍甚至还得叫对方一声世叔,祖母是清河大长公主,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自从王家的大部分嫡支势力都折在薛焯手下后,这王家最能说得上话也只有他了。
这位王将军才能中等,但性情粗鲁急躁,不怎么能沉住气,当年王家大部分人死在京城时,他气急攻心吐血昏迷,醒来后便发誓一定要让薛焯那厮血债血偿。
崔遗琅深受姜绍信任,又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拥覆在姜绍身边的世家残支们早对他产生不满,便暗中撺掇这位王将军做为领袖,同崔遗琅对立,想分他手中的兵权,但因为姜绍头脑清明,从不相信谗言,从未成功而已。
其中的人情利益纠纷崔遗琅过去很少放在心上,他年纪太轻,幼年学刀的经历让他养成专注固执的性格,追求无上的强大的刀法,更像是一匹孤狼,攻势凶狠桀骜,却很难和正常人磨合。
好在过去有钟离越,现在有白术帮他处理人情往来,才没有耽误大局。
眼下,崔遗琅皱眉看向王灿:“我听不懂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