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骤辉扶他下来,防他踩空,听他说一半就不说了,也不细问,只是说:“臣知道。来日有机会,臣叫别人教殿下。我没有教过人,既怕教不会,又怕惊了殿下。”
他知道什么,他要是知道,就不会说出叫别人教他的话来。
林在云甩开他的手,“你走吧!”
裴骤辉道:“送殿下回去,我就走。”
“我不要你,有的是人为我鞍前马后。”
裴骤辉望着他,道:“那殿下还抓着臣衣袖做什么?”
林在云沉默片刻,才松开手,说:“走罢!”
“殿下言行合一,臣却做不到,”裴骤辉道:“就算殿下松手,臣还是不放心,不送殿下,臣万死难辞。”
林在云听得心里软软涩涩的,知道裴骤辉这是低头了,可终究是因为方才他惊了马,裴骤辉对他抱歉而已。这和太子哥哥拉他偷溜出宫,被父皇罚抄书,太子问心有愧给他买糖画人偷偷携来,是一样的。
他宁愿不要他愧疚。太子哥哥这样待他,因为他们是兄弟。裴骤辉呢,这算什么,难道他还要多一个好哥哥吗?
裴骤辉叫别人牵了追月走,护送他回营。他一路沉默,裴骤辉干巴巴讲了两句笑话,他也不说话。
“殿下。”
“你现在不要和我说话。”林在云道:“我恐怕要迁怒你。”
“那就迁怒臣,”裴骤辉道:“君忧臣劳,情理之中。”
林在云真是烦死他君君臣臣兄兄弟弟父父子子了,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讲了,堵着耳朵就往营帐走。
裴骤辉在后面停住脚步。
“臣有事诓骗了殿下。”
林在云就知道,这个人,欺他瞒他,实在可恶。
“你现在说也晚了,”林在云冷笑:“你也说了,我不是太子,没有那么好的气量,容不了你冒犯。”
“殿下不能谅解,臣也要向殿下坦白,”裴骤辉平静道:“臣并非担心殿下受不了边关苦寒,才催促殿下回京。是为臣自己私心。”
林在云道:“好啊,你还敢说,什么私心?”
“诚如方才所言,臣不能教殿下骑马。半夜过去,臣亦不敢松开马缰,唯恐殿下摔下马背。追月通人性,绝不会颠簸殿下,臣仍不能信任,此为不智。换个人来,绝不至于像臣一样,瞻前顾后,束手无策。”
“殿下在边关一日,臣便不能不担心殿下安危。排兵布将,不能不有所顾忌。臣一死事小,却不能不挂心臣若是死,殿下陷入危难,谁来救援。如此事事不能不以殿下为先,百般为难,不敢冒险,更不敢中了突厥贼子调虎离山之计,前些天已纵他们一次,怕他们突袭营帐,如此一忍再忍,一却再却,今后每一次都不得不一退再退,要退到何种程度,臣才能心安,不挂心殿下?”
第79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5)
裴骤辉自知今夜步步是错, 不该回答林在云党派之争,更不该辩解,仿佛他对七皇子不只是问心有愧。
可话已出口, 就像剑已出鞘,绝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他便定在原地,看着少年转回头来。
林在云从他说第一句话开始, 就没再往前走了,等他说完, 有点难为情,又转过脸看着裴骤辉。
裴骤辉知道他是消了气, 默许自己送他回营。
“那只鸟还没养好?”裴骤辉一面送他, 一面问:“你明天走,把它也带走, 这里养不了它,麻烦。”
林在云撇撇嘴:“麻烦不了你。”
“我还是头一次见要喂露水还离不了人的小鸟,”裴骤辉说:“你议事都要带着它。宠物随主人,其实说你不禁边关苦寒,也不算我说错。殿下和殿下的小鸟, 都吃不了什么苦。”
前几次议事, 林在云在袖中藏着小鸟, 军候还没汇报两句, 小鸟就啾啾叫。众将面色各异, 等候将军处置, 谁知道, 裴骤辉仿佛没听到,示意军候继续。
众将表面不显,背地里, 都议论大将军偏私七皇子,未必不是向太子投诚。太子和七皇子虽非一母同胞,却同气连枝,同进同出,关系紧密。
大将军若是站队太子,那圣人百年之后,自然该是太子天命所归。若是裴将军有意推年少的七皇子为君,纵使他声名不显,气郁体弱,也难免不能事成。
幽州民间,已有这样风言风语歌谣传唱。裴骤辉不想和林氏皇族有太多牵连,如今,也由不得他了。
这样的流言,被部将传到了眼前,裴骤辉只一笑了之。
他怎么可能偏私?只不过是洞悉了京中党派林立,真正有争一争储君之力的,仅仅太子和三皇子而已。
六皇子闲云野鹤,尚有朝臣支持,林在云远离庙堂,政治命运和前朝的南山郡主无甚差别。一时受父兄怜爱庇佑,金尊玉贵,钟鼓馔玉富贵养着他,待改朝换号,若能留得性命远去封地就算善终。
这样的小雀一时闹腾几下,难道大丈夫还要计较严惩?几声鸟叫,又不是不让军候汇报。惹得小鸟掉眼泪,才是真的大难临头。
幽州城外,夜色如洗天空明净,偶尔有几只鸟飞回林,一阵扑簌声。
七皇子不难讨好,只要和他说清利害,便不至于真的刁难。他不缺少怜爱,便更懂得爱人谅人。裴骤辉和他分说清楚,就是真的要避嫌到底,如陌路般,他一定也能体谅。
但他既然和太子如胞生兄弟般,三皇子就不能和他善了,他不争,自然有人争。皇权斗争,从来你死我亡。
裴骤辉从前不想管,现在是没办法不管。
林在云可不知道裴骤辉心里怎么想,他背着手,慢吞吞地走,拖慢这趟归程的时间。
裴骤辉很快走到前面去了,又顿住身,道:“殿下脚疼?”
林在云:“……没有。”憋气地跟了上去,不再一步并作四步走,走了几步,还是负气:“裴应照,太子哥哥说你讨厌,果然不假。”
裴骤辉道:“殿下一天讨厌臣三回,臣亦无法。”
一顿,紧接着说:“回京后,代我问太子安。”
林在云心不在焉嗯嗯两声,前面半句自动翻译成狗叫,过了会儿,才转脸看着裴骤辉。
裴骤辉眼睑不动:“又待如何?”
林在云道:“替你问好太子哥哥?”
“是又如何。”裴骤辉说:“不愿意就罢了。”
林在云抓了抓没束的头发,又怀疑裴骤辉意有所指,又怕是自己想太多,曲解人家忠臣良将,老老实实哦了一声。
裴骤辉真是被他笨死了,补充一句:“等我回京述职,再亲自拜访太子。”
林在云这才说:“你要投名太子哥哥呀?为什么,你不是目下无尘,谁也拉拢不了你吗?”
裴骤辉没有理他。
好在,这种问题,林在云本来也没有指望他会回答。
回营的路,林在云心情不错,方才阴霾一扫,便万里放晴。主要是因为裴骤辉答应他,一年后回京述职,在京城多待些时候,再教他骑马。
要说完全不生裴骤辉的气,七皇子没有那么好的气量。不过,他也不和这个“小小武将”斤斤计较。
裴骤辉送他进了营帐,才靠在营地篝火边,望着远处夜空。几位皇子谁继位,都没有差别。只不过太子继位,也许对这个亲如胞弟的小皇子留情。
不求粉身碎骨永不相负,富贵一生,让他无虑,也就够了。
篝火连营,吵闹不已。林在云半夜里迷迷糊糊被吵醒,手指火辣辣的,好像是骑马时抓马缰太紧,擦破皮受了点轻伤。
他在心里又把裴骤辉抱怨了一顿,才迷迷糊糊继续睡,一晚上老是梦见裴骤辉噙笑吓唬他,说要把他丢在突厥,再不管他了。
林在云上回坐在裴骤辉的马背上,要追溯到建昭十九年春,被掳那一次。
那时裴骤辉比现在还凶巴巴的,他见到对方,还以为是来杀他的敌将。
那夜塞外月色如雪,那些突厥勇士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