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殿内众官面色齐齐色变。
“初夜礼”三字落地,如惊雷炸响。
当年大宸割让三州六郡领地予东辽,以求边境苟安。
新州令下,凡当地汉家女子嫁娶,洞房花烛第一夜,须由东辽军中主将糟蹋,是谓“初夜礼”。
因此诞下的头胎婴孩都会被活活摔死,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却不敢提及的耻辱。
如今这奇耻大辱,竟被当作笑谈一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曹参面如死灰,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破碎的衣襟,浑身颤抖如筛糠。
殿内琴音早已停歇,舞姬退得无影无踪。
清流党众人齐齐看向董太师。
董太师却只是捻着胡须,对身旁官员低语:“蛮夷粗鄙,且忍让一二。”
——忍让?
殿内众官面色各异,那些无党无派的官员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若是顾相在此……
以顾相的脾气,他绝不会容许异邦使臣在大宸朝堂之上,以“初夜礼”这等血淋淋的耻辱作谈资。
不会容忍清流党噤若寒蝉,鸿胪通译战战兢兢。
更不会让满朝文武跪着看人撒野,任东辽人将大宸的尊严踩在脚下践踏。
顾怀玉若在,此刻殿内早已见血。
这个念头在众臣心头闪过,如暗夜中的一点星火,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殿门。
等一个人的出现。
御辇晃晃悠悠前行,四周安静,只隐约听得帷幔随风轻拂的声音。
元琢借着颠簸,不着痕迹地向顾怀玉挪近半寸,“朕听说东辽明珠公主,年近三旬,驸马早死,性情暴戾狠毒,朝中老臣一个个气得在朕面前吹胡子瞪眼,说东辽此举根本就是欺辱我们。”
顾怀玉睨他一眼,只淡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娶她的。”
少年天子舌尖抵住上颚,细细品味他这句话里的“暧昧”,还觉得不够,得寸进尺,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近在咫尺的手背,“卿对朕最好了。”
“陛下清楚就好。”
顾怀玉毫无波澜撇一句。
元琢声音更轻了些,“朕能不能向卿提一个小请求?”
顾怀玉微挑眉梢,若想夺权,那是没可能的,“陛下且说。”
元琢忽然矮身蹲下,绣着龙纹的衣摆铺展在车板,仰起脸看他,双手轻柔而郑重地握住了顾怀玉冰凉细长的手指。
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朕求卿,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草菅人命了?”
顾怀玉眸光微动。
元琢立刻急切地补充:“朕小时候,怀玉哥哥总教我,‘君子之道,仁义为本,待人以诚,处世以信’,这些话,朕一直铭记在心,未敢稍忘。”
“朕只是希望,怀玉哥哥能像小时候那样……”
顾怀玉眼底浮出几分讥诮,从他掌中缓缓抽回手来,“陛下还曾扬言要娶我当老婆,难道我也当真不成?”
那是他初入睿王府的时候,元琢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尚不懂事,见他长得好,又对自己好,说想娶他当老婆。
童言无忌,那个时候不懂事,现在总该懂事了吧?
男子是不能当老婆的。
如同他曾经说的那些话,不能当真。
元琢瞬间面红耳赤,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慌乱起身时撞到车顶,却顾不得疼,只结结巴巴道:“朕那时……”
御辇突然停住。
车帘外传来裴靖逸阴沉冷硬的声音:“请陛下、相爷移驾。”
妈的,都聊的什么话。
再聊下去还得了?
元琢逃也似地跳下御辇,却在转身时猛地撞进顾怀玉怀里。
顾怀玉微微一怔,少年天子突然紧紧环住那截细腰,脸颊贴着对方肩窝深深吸气,声若蚊呐般道:“朕现在也是……”
是什么?
顾怀玉低头,却只见一双绯红耳尖,他察觉元琢心跳得太快,体温也热得反常,甚至微微发颤。
是被方才那句“你小时候还想娶我”吓着了?
小时候喊着要娶一个男人这件事,确实挺吓人的。
他便抬手极自然地轻拍少年的后背,难得体贴宽慰道:“童言无忌。”
裴靖逸瞧着元琢那副撒娇卖痴的样子牙痒痒,语气很不爽道:“陛下、相爷,东辽使团还等着。”
元琢依依不舍松开顾怀玉,脸红得透底,用力舔舔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崇德殿内。
耶律迟的银杯停在唇边。
殿门开启的那一瞬,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大宸官员的表情——不是恐惧,不是谄媚,而是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顾相到——”
随着这声唱报,整座崇德殿仿佛突然苏醒。
老臣仓皇起身时碰翻了茶盏,年轻武将下意识抚整衣冠,就连方才被羞辱得几乎昏厥的曹参,也挣扎着撑起了身子,一手仍死死捂着衣襟,一手哆嗦地试图行礼。
耶律迟缓缓眯起眼,这不对劲。
他见过太多臣服,草原上的部族、南方投降的城主、败逃的王公,他们臣服时,眼里只有一个字:怕。
可现在这群人眼里,连“怕”都没有。
那个纤细的身影从长廊尽头缓缓而来,耶律迟呼吸不由得一滞。
比他见过的所有美人都美,眉眼如画,唇红齿白,精致,易碎,却又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凛冽。
只可惜,太瘦了。
他在心里评价,这样的身板在东辽连最弱的武士都打不过。
但就是这个人,每走一步,殿内便低一寸,众人便更恭一分。
“让诸位久等了。”
声音很轻,却让耶律迟后颈的汗毛忽然竖起。
这不是威胁的语气,没有他熟悉的杀气,却让最跋扈的乌维都噤若寒蝉。
他更看不懂的是那些人的眼神。
当顾怀玉经过时,有人悄悄用袖角抹了一把眼角,当顾怀玉抬手虚扶曹参时,老御史仿佛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潸然落泪。
就连侍立在侧的裴靖逸,整个大宸,耶律迟唯一认可的强者,那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恐惧的战栗,而是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激动。
这不是臣服。
至少不是耶律迟认知中的“臣服”。
耶律迟的银杯倾斜,酒液顺着指尖滑落,弄湿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在旁人看来,他不过和东辽使团一样,被顾相的模样迷得挪不开眼。
在草原上,权力只来自恐惧,可汗的弯刀,贵族的皮鞭,武士的铁蹄。
但现在,他看到了完全超出理解的东西。
这种东西,似乎比恐惧更可怕。
因为它让人心甘情愿。
究竟是什么?
第40章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
顾怀玉落座时,殿内一片死寂。
他倒是气定神闲,来的路上,已从太监口中得知殿内发生的事,既然使团要挑事,他也乐意奉陪。
此刻,他端起茶来,低头慢条斯理抿一口,
殿内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口茶。
文官不敢言,武将屏住呼吸,清流党暗中打量,顾党众人跃跃欲试。
茶盏放下的轻响,在寂静大殿里格外清晰。
“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咬字一贯地慵懒矜贵,尾音微微上扬,“靠欺负妇人来立威——”
说到这,他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吐出两个字:“出息~”
那音调分不清是讥笑、是怜悯,还是纯粹的倦意。
鸿胪寺的通译咧开嘴笑,迫不及待地翻译给使团听。
东辽使团中人表情各异,一时间竟无人接话。
耶律迟却置身事外,若有所思端详殿内文武百官的神色。
乌维这种暴脾气,哪能咽得下这口气?猛地拍案而起,用东辽语叽里呱啦嚷了一串。
即便不通番话,也能从那涨红的脸色和喷溅的唾沫看出,绝不是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