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惊寒自是并未睡着,十一向来机敏,经过方才与黄岐一番对话,想来猜也猜得到此事兴许与他自己的身世有关,若果真如此,既然能让黄岐费心寻找,想必也不会是寻常人家,事关自身,他本也有意想要听听十一究竟会如何向自己禀报,是撒谎?或是半遮半掩?亦或是如实相告?
雁惊寒自问无论是何种情况,都在自己意料之内,即便十一当真大逆不道,有所隐瞒,站在对方的角度而言亦算是情理之中,只要于自己无碍,雁惊寒自觉自己亦可宽容大度,暂不与之计较,甚至他若真想要查明身世,左右自己本也打算放他自由,只要他诚心相求,亦不是不可成全。
他自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因而心中平静,只静待事情发展,然而等到十一真的回来,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是莫名有些犹疑恼怒,犹疑于他早已预料到的种种情形,恼怒于十一竟敢对他有所隐瞒,念头转过,脑中又倏然闪过先前黄岐之言,他心中冷哼,暗道十一身为暗卫,去与不去,去哪里何时去?自然都是自己这个主子说了算,如今自己还未开口,难道他便敢心生别念?
想到这里,他更是气怒不已,便也有意想要晾一晾十一,没成想对方竟当真打算就此退下,呵......见状,雁惊寒不由得冷哼出声,在床上重重翻了个身。
门外的十一本就一直在留心房内动静,听到声音,立时出声唤道:“主上?”话音落下,门内依旧无人开口,然而十一分明又听见了一点悉索声响,见状,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了,眼中突然闪过一点无奈之色,顿时不再耽搁,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未曾点灯,然而借着炭火细微的光亮,十一分明见到雁惊寒正睁眼看他,此情此景,分明是有些骇人的,然而他念头转过,想起方才种种,却只觉得自家主上此举着实有些可爱,顿时心中酸软,就连自先前起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竟也稍稍放松下来。
心知对方此时必然正在气头上,他不敢耽搁,连忙上前几步,跪在床边言简意赅道:“禀主上,黄神医方才问属下之事有三,一是问属下缘何失忆;二是问属下何时入的暗堂,年岁几何;三是向属下讨了几滴血。”
话音落下,屋中有片刻沉静,雁惊寒看着他,眼中神色微动,似是未曾想到十一竟是如此开门见山,自己还未及开口,他便将一应事情三言两语交待了个干净,他顿了顿,脑中又倏然想到什么,这才好险撑着架势问道:“哦,还有呢?”
还有?十一闻得此言,立时心中忐忑,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是不想将黄岐最后的提议在雁惊寒面前提起,毕竟......若是主上随口便应了呢?念头转过,他心下犹疑,下意识抬眼看向雁惊寒表情,然而房中昏暗,加上雁惊寒又躺在床上,有被褥遮掩,自是看不清什么。
于是,他想了想,终是有些僵硬地垂下头,忽略掉自己心中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念,低声答道:“黄神医说主上有意派人护送其前往南疆,问属下能否一起。”
“哦?”雁惊寒面色不变,只定定朝他看去,状若随意道,“你是如何答的?”
依照规矩,身为暗卫,但凡此类事情自然是主上如何安排自己便如何执行,因此十一只须答一句“属下全凭主上吩咐”,便是最为妥帖得当的,然而他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方面他心知是自己的贪恋疯长,另一方面他也着实不放心此时离开雁惊寒身边,挣扎几番,终是咬了咬牙,大着胆子近乎僭越地道:“禀主上,属下不愿去。”
话音落下,他垂头静待,已做好雁惊寒发怒的准备,然而他等了等,却只听对方不急不缓问道:“不愿?那你愿如何?”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了,十一听了这话,却是有些欣喜,立时抬眼朝雁惊寒看去,毫不迟疑道:“属下想追随主上左右。”
“嗯。”雁惊寒闻言,只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也不说允还是不允,手指在床沿处敲了敲,突然又话锋一转,问起十一先前几问是如何回答的,倒真是滴水不漏,好像他未曾听到一般。
十一闻言,自是连忙一五一十将先前之事交待清楚,雁惊寒此时已坐起身来,等十一说完,他并未立时开口,只抬手将油灯引燃,顿了顿,着意问道:“十一,你对此事如何认为?”
话音落下,十一斟酌一番,抬眼细细打量了一番雁惊寒神色,终是将自己先前的推测据实相告:“禀主上,属下认为黄神医兴许在找一个人,且依目前来看,她认为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属下。”他说这几句话的语气与往日跟雁惊寒商量事情时并无不同,仍是一板一眼的,看起来倒像是个局外人。
雁惊寒见状,不由得有些好笑,心说黄岐显然激动非常,这人却好像对自己的身世全不在意,想到这里,他挑了挑眉,不由得问道:“十一,你不想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吗?”
十一闻言,神色稍动,他眼中闪过一点回忆之色,稍纵即逝,很快又转变成一点罕见的笑意,只见他抬眼看向雁惊寒,向来古井无波的黑眸竟有几分熠熠生辉:“属下刚入暗堂时,也曾在意此事,但后来......”他顿了顿,意味不明道,“后来属下便只是十一了。”他这句话说得寻常,看着雁惊寒的眼睛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坚定,十一是谁?只是他的暗卫罢了。
两人四目相对,十一虽未言明,雁惊寒却已明白他话中未竟之意,他心中倏然一动,好似被某只手轻轻握了握,心跳竟有些莫名加快,过了片刻,他好不容易缓过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觉,心里却又霎时被一股熨帖之感占据,顿时将他先前的那些气恼龃龉涤荡一空。
十一话音落下,见雁惊寒并未开口,只以为他在斟酌思考,便只静静等着,又习惯性地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褥,甚至还将他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轻轻塞回被子里面。
雁惊寒下意识顺着他动作看去,这才恍然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十一做出此等过于亲密之事,已不需要事先向他请示一声,而自己竟也习惯自如。
想到这里,他眉眼微动,被十一碰到的那只手手指下意识蜷了蜷,却也并未出言制止。
又过了片刻,雁惊寒勉力忽略这接连的异样之感,将心思转回正事上,想到什么,他突然神色一凛,立时抬眼朝十一看去,惊疑不定道:“你方才说从前也曾在意过,但暗卫一入暗堂便已服药清洗记忆,既已失去记忆,对从前之事一无所知,又谈何在意?”他顿了顿,脸色未变,语调却显而易见地冷了下来,一字一句道,“十一,你并未失忆?”
雁惊寒此话出口,已有几分质问之意,岂料十一听了,却并不慌张,他大约在说出方才那句话时便已料到雁惊寒会有所问,因此只稍作斟酌,便坦言道:“禀主上,属下当时服下药物,确实已失忆,”他拧了拧眉,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是不知为何,偶尔脑中仍会有些画面闪过,好似这药用在属下身上效果不佳,以致未曾将记忆彻底除去。”
“效果不佳?”听了这话,雁惊寒心中微动,暗堂中所用之药效果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若是人人都如十一这般,岂不是早已大乱?十一显然也意识到这点,故而才会用“用在属下身上效果不佳”这类形容,然而如此一来,便越加说明问题并不是出在药物身上,而是十一本身有异!
想到这里,他脑中倏然闪过先前黄岐找十一取血之事,联想到济世堂中某些传闻,他心中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却并未说出口,只是看向十一的目光一时复杂难明,过了片刻,方才问道:“你方才说脑中会有画面闪过,是什么?”
十一见状,心下清楚他应是想到了什么,但既然雁惊寒不说,他便也不问,听得此言,他想了想,有些小心地答道:“许多都看不分明,只模糊记得有一个小孩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在跑,”他顿了顿,仿若回忆般道,“这个小孩应当就是属下,因为每每想起这一幕,属下心中都好似有一个声音在催促自己,要去将这个女婴找到。”
“女婴?”雁惊寒听了这话,不由得喃喃重复,他暗暗在心中将这两字咀嚼了一番,脑中已开始细细回想这些年来与济世堂有关之事,可曾牵扯到所谓“女婴”身上,但却并未所获,依照揽月楼情报之细,如此一来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事关二十多年前,他并未关注,二是与之有关之事十分隐秘,因此情报失了准确,既然如此,多想亦是无益,左右已派了青羽前去打探,不如静候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