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害怕的东西。”
柏简行的声音飘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我害怕你不在了。”
第76章
温向烛下江南这件事不出半日便闹的人尽皆知, 北宁素来有为瘟疫灾区祈福的传统,闹了疫可谓是举国注目。故而温大人要去救灾的消息上午刚传了出来,下午满京城的大街小巷都议论了起来。
张蘅老早就得了消息, 站在府前不停眺望巷口, 见马车驶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苍老的面颊上爬满了忧愁, 他紧紧握住温向烛的手:“小公子……小公子。”
温向烛笑着拍拍他的手背, 道:“张伯, 替我收拾行李吧。”
张蘅的泪水“唰”地就坠了出来, 他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从喉咙间滚出一声压抑的哽咽:“欸,好。”
在老管家眼里,温向烛还是个孩子。温府千娇百宠长大的小公子,夏日穿蝉衣冬日盖锦被, 老爷和夫人把人捧在手心犹觉不够,就连府中的下人看着他也心生怜爱。
这么个娇气的小公子一离家便是七年, 如今再回故土却是如此危险的情景。
张管家想着想着便觉揪心不已,边收拾边抹眼泪,恨不得把自己也塞进去跟着去。
温向烛看着无声掉泪的老管家和顶着一双红彤彤似兔子眼睛的炽阳,半是无奈半是心软, 他哄道:“你们可要帮我把温府打理好了, 等我回来,若是生了杂草, 我可是会生气的。”
炽阳嘴巴一撇便要哭:“大人, 我想同您一起去。”
“你去做什么?”
他抽噎着:“保护您。”
温向烛屈指弹了下小少年的额头, 道:“好好呆在家。”
他笑着说:“等我回来,给你捎你娘亲做的点心。”
温向烛在朝堂身居高位,乍然离开有许多事要交代, 他挑了几个大臣拜访了一圈,又进宫去找了裴书。小皇子也难受的厉害,攥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好说歹说才肯放人,给他一身锦袍都拽走了形。
交代完后他还去拜见了陛下,一君一臣在宣政殿足足聊了大半日,温向烛抱着个木匣子离开时天色都擦黑了。他就着夜色跑了趟长秋宫,没见里面的人,只让冯高递了封手信进去便潇洒离开了。
次日,天色蒙蒙亮温向烛便上了给宫里准备的马车,与之同行还有太医院数十位御医。一路上有不少送行的百姓,城墙上还站着许多送行的大臣,柏简行也在其列。
定远将军昨夜在温府待了一宿,温大人现在都觉得身体被他抱的隐隐作痛。他心想着怎么从前不知这个人是这么个难磨性子,张伯炽阳小六好歹能安抚好,定远将军是最难搞的一尊大佛,昨夜他好赖话都讲尽了也不肯松手。
今早起床的时候他还被吓了一跳,一睁眼便瞧见一双黑沉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眶中泛着骇人的红血色像是整夜没睡。
思及此温向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素手挑起车帘露出张清绝的脸来,微微仰首向城墙上望去。
柏简行立在城墙之上,玄色的袍角被晓风拂动,两人的视线在朦胧的晨光中相接。
温向烛眼波微动,唇角漾起了柔和的弧度,似稀薄的雾气中倏然绽开的一抹艳色。马车外随行的护卫见状也笑了两声:“大人,您这是冲谁笑呢?”
“城墙太高了,看不见的。”
“无妨。”温向烛放下帘子,道:“他能看见的。”
*
南下的路不好走,路途遥远颠簸。温向烛只觉得自己在马车内左晃荡右晃荡,胃里的糕点都要被摇匀了,看东西都眼冒金星,难受的很。
996看着脸色发白的人焦急地挥了挥翅膀:“大人,你怎么样?”
温向烛虚弱地挥挥手:“我没事。”
上回他进京赶考的时候也过了这么一遭,不过那时温府准备的马车宽敞舒适,走一程了还能选个客栈歇上一些。不似现在日夜兼程,能安心休憩的时候几乎是没有。
嘴上说着没事的温大人靠在车壁上难受地直哼哼,整个人肉眼看见地焉巴了下去。出门前张衡给他准备的大包小包他舍了一半,什么软垫毛毯他一个没带,尽量轻装出行。连衣服他都是捡着朴素的拿,更别说那些心爱的首饰了。
说来这还是996自这个世界开始,见自家宿主大人最素净的一次。刚开始宿主戴些手串,后来有个定远将军这个人形刷礼物机器,大人身上的物件就多了些。什么玉镯、耳坠、腰链咯,它上回还瞧见他给宿主送了挂在靴子上的链珠。总之大人在京城不出府的时候,浑身都是亮闪闪的。
现下大人身上连个响声都听不见,小蝴蝶看得心酸酸,飞过去停在了他的指尖。
“大人……”
温向烛动了动指尖:“我没——”
他话音未落,马夫便忽而勒马,整个马车狠狠一颤。温向烛紧紧扣住窗棱,指尖一片青白,他喘了两声偏头问:“发生什么了?”
护卫禀告:“回大人的话,是流寇。”
南下的路不太平,流寇出没频繁,但他们看见马车上插着的北宁旗帜往往绕道而行,这还是第一支冲上来的寇贼。
温向烛眼睛一眯,他怎么觉着外面那些玩意儿不是寇贼,倒像是朝廷上那些老狐狸派来杀他的。
昨日他和景帝相谈甚久,自然传出了些风声,外头都在猜他是不是知晓了些立储一事的内情,或者说陛下交予了什么能影响立储东西给他。
温向烛冷笑一声,心道真是等不及,说不定他根本不能从江南活下来,就这么急着来取他的命了。
“大人您小心。”
马车外兵戎相接的铮鸣忽远忽近,马蹄踏过血泊溅起粘腻的声响,像是湿重的绸缎被狠狠撕开。
忽而“咚”地一响,一只箭羽毛钉入车壁。温向烛眼睫未动,只听着箭簇入木的余音嗡嗡散去。
“大人!”996小翅膀要扇出残影了,“您不躲躲吗?”
温向烛垂在膝头的手捻了捻衣袍,神态自若:“没事,我带的人手不止这些。”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刺入车帘的长剑甚至还未触碰到他周身的空气,就被狠狠挑了出去,随后车外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与之一同落入耳朵里的还有一句:
“定远将军!”
温向烛一愣。
996也傻了:“大人,你说的另外的人是指定远将军吗?”
当然不是。
温向烛哪里知道柏简行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他的愣神持续到马车外的声响趋于平息,带着一身血腥味的柏简行撩开车帘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男人胸腔起伏的厉害,袍角带着零星的血液,俊逸的脸颊也溅上了血光。
温向烛呆呆开口:“柏简行?”
怕血染了温向烛的白衣,柏简行没敢趴在他肩头,只把下巴轻轻搁在他的发顶,低低应了声:“是我。”
“你怎么来了?”
柏简行没讲话,只是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颤。
他声音发抖,紧绷的薄唇动了动:“温向烛,我想起来了。”
温向烛搭在他后背的手僵住。
柏简行继续说:“我想起我什么时候背过你了。”
“我也知道你那天早上在和谁说话了。”
那日城墙相送,柏简行回去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也是同温向烛在城门。不同的是站在城墙上的是温向烛,他则是骑着马在乌泱泱的大军之中回首看城墙上的白衣丞相。柏简行的眼眶一片酸涩,难受的他睁不开眼。不知是日光太盛的缘故……还是他眸中沁出的泪。
出征在即,按理来说他不该对京城有挂念,可他实在放心不下温向烛。
短短一个月,这人抄了都察院御史的家,查杀兵部侍郎张封,前些日子还对提督张茂下了手,又接连流放了二皇子和十二皇子。如今是真的站在了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无论是朝廷的官、还是底下的民皆指着他的背影唾骂,好似这位曾经名满京城的北宁丞相人人得而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