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也不错。
凌熵微微动了动眼睛,抬起没有落点的视线,抬了下嘴角。
“你是最像的。”凌熵低声说,“这是我的向导会说的话。”
祁纠坐下来:“是吗?”
凌熵不回答,只是挪动手指,继续摸索他那只手臂。
半机械半骨骼,机械重造的关节稍一活动,就会有细微的摩擦声响。
这是即将报废的标志,人造关节的使用年限不算长,大约十年到二十年不等,视具体的使用场景和磨损状况而定。
“你该去换新的。”凌熵收回手,“这副关节很老了。”
祁纠有别的看法,活动了下手腕:“万一没活过三十岁呢。”
凌熵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浪费了。”
人造关节的造价昂贵,一副质量说得过去的人造关节,甚至要花费在矿场没日没夜工作一整年攒下的工钱。
凌熵在这个念头里停了一阵。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或许藏在某块碎片里——藏着也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来翻找。
“你要摘止咬器?”凌熵摸出这双手的意图,“不怕我咬你?”
祁纠打开用来固定的搭扣:“会吗?”
凌熵嗤笑,垂下眼睛。
就算是失控的哨兵,也没到要咬人的地步——在塔的惩罚里,止咬器有着明确的象征意味,象征着作为“人”的特征泯灭,沦落为兽。
他没觉得做兽有什么不行,他总觉得他的向导、他的老师更喜欢小白狼,有时甚至会让他觉得嫉妒。
凌熵问这个向导:“你喜欢白狼吗?”
“喜欢。”祁纠收回手,答得比他预料的还快,“你的精神体要出来?能摸摸吗?”
凌熵:“……”
凌熵:“不。”
铁灰色眼睛的哨兵蜷起身体,揣着手上的电子镣铐,一头倒在身后的铺位上,对着墙一动不动。
这是个相当狡猾、相当可恶的骗子。
——最可气的一点,这种不像话的、相当过分的行径,也是最像记忆碎片中影子的一个。
过去那些来骗他的人,每个都绞尽脑汁,好话说尽,生怕哄不住他。
可恶的向导没有小白狼摸,遗憾地叹了口气,坐在床铺边上。
那只手探过来,帮他把解到一半的止咬器摘下来,温暖的手指微屈,抚过勒出的红痕。
凌熵蹙了蹙眉,翻了个身背转过去,躲开这种越界的触碰。
这样的处境很快就带来新的麻烦。
他只知道祁纠在说话,不知道这个向导在他背后念叨什么——超出封闭极限的那一点微弱听力,不足以在火车的轰鸣声里听清一个向导的啰嗦。
凌熵实在忍不住,转回身,扯住垂落的手臂:“你在说什么?”
这个人就坐在他身边,并不难找到喉咙和声带,一路向上找准位置,就能摸到轻微的振动。
“我说,万一我是真的。”
祁纠挺正经:“万一没挑战成功,我活不过三十岁,现在让我摸摸,以后再想起来,遗憾的事就能少一件。”
祁纠:“你的白狼梳没梳过毛?”
凌熵:“……”
止咬器也未必没有用。
除了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他从没见过——从没有任何一次,见过这么欠被咬一口的家伙。
要么就是封闭情绪的手术失效了,他从监守所逃出生天,失控的兽性复苏,开始看什么都想咬。
凌熵一言不发起身,把这张铺位让给他,摸索着走到另一张铺位上躺下,不再理这家伙哪怕半个字。
火车上并不安静,哪怕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由窥视孔探进来的视线,变换的光影引起的微弱温度变化,气流的流动,火车发动机轰鸣时的震动……都喧嚣混杂到极点。
凌熵紧闭着眼,皱着眉,尽力压抑烦躁,不停寻找那些碎片。
忽然在某一个瞬间,乌鸦漆黑的翅膀轻柔抚过。
这样的恍惚穿透一切,烙在精神图景里,变成异常鲜明的影像。
凌熵倏地撑起身。
他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火车还在走,光影阑珊,他愣愣坐了半天,发现自己短暂恢复了视力。
虽然原因不明,但包厢里的一切变得格外清晰,灯光、茶水、袅袅蒸汽,投落的人影。
看得见就能逃。
现在脱身,就能去矿场。
去矿场的地下通路里,找他丢了的向导……找不到就死在地底下,找得到就一起死在地底下。
门外有三个监视他的哨兵,不难解决。只要制造一个空荡,能冲到窗户边上,砸碎窗户跳出去……
凌熵抬起眼睛,盯着抱臂养神的祁纠。
这个自称叫“叶白琅”的人满口谎言,在检票的时候,他就已经摸清票面略微凸起的油墨轮廓。
印刷的名字是“祁纠”。
和过去每个来骗他的向导都一样。
凌熵捏着锋利的刀片——不得不说,虽然在手术蓄意破坏下,无法看清记忆里人影的长相,但眼前这个向导,的确有他看着最顺眼的一张脸。
凌熵无声无息地靠近他,视线落在这张脸上,刀片在指间翻转,速度快得看不清。
在哨兵的拦截下,为了一张脸,绑架一个活着的向导逃离飞驰的火车,成功率并不算高。
一个死了的向导……有些可惜。
有些可惜。
凌熵盯着他,压制住潮涌的暴戾,这是被手术改变和植入的东西——他在被持续改造成杀人机器。
他必须分辨清楚这些念头,哪些属于他自己,哪些是魔鬼的蛊惑。
他的向导、他的老师不喜欢他滥杀无辜。
他不能违背向导的话,不能做老师不喜欢的事,在找到那个留在地底的人之前,他唯一能杀死的是自己。
凌熵慢慢收回手,想要转身离开,却忽然被握住手腕。
凌熵的眼底迸出错愕。
这个动作太快——快到以顶级哨兵的反应速度,居然在察觉后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已经被这只手上稳定的力道牵扯,摔在铺位上。
刀片和祁纠的喉咙近在咫尺,凌熵动了动手指,把磨得雪亮的刀片迅速收回,攥在掌心。
他被祁纠塞进铺位里,紧接着才察觉到急促的脚步靠近,包厢的门被重重推开。
持枪冲进来的纠察哨兵愣住。
祁纠撑身站起:“怎么了?”
“没……没什么。”哨兵狐疑,他们分明收到了命令,要在这时冲进来,把人抓个正着。
凌熵离开时,被注入了特制的向导素,会在这个时候生效,让这个失控的哨兵被杀意吞噬。
如果能趁机逮捕凌熵,就可以顺理成章,对凌熵进行完全改造,彻底湮灭掉这个哨兵的自我意识。
……可眼前的包厢分明清净,没有血迹,没有现场。
最可能成为猎物的向导安然无恙,身上没有半点伤口。
危险的哨兵仰着脸,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躺在铺位上。
最标准的精神纾解场景。
纠察哨兵支支吾吾:“请问……”
“如果没事,我在安抚我的哨兵。”祁纠说,“请给我点空间。”
纠察哨兵还不死心,瞄着铺位上的人影,试图再拖延:“当然,先生,只是——”
话音未落,这几个纠察哨兵的神情已经变得悚然。
向导的精神力不是他们能抵抗的,纠察哨兵的脸上惶恐,视线却已经变得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僵硬地退出包厢,甚至周到地关上了包厢门。
祁纠收回视线,握住凌熵的手。
躺在铺位上的哨兵睁开眼睛,铁灰色的瞳孔凝视着车顶,握着刀片的手一动不动,被割得鲜血淋漓。
“没关系。”祁纠温声说,“可以松开,我帮你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