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温泉水里、疑似半昏半醒的废太子殿下咳了两声,很坏心眼地幸灾乐祸,轻声笑了笑。
郁云凉被他笑得脸上更烫,却又忍不住难受。
他更愿意看见祁纠有力气睁眼、有力气说话,不要只是幸灾乐祸,最好落井下石地泼他一脸水。
幸而这种滚烫很快就传到身上,郁云凉回到祁纠怀里,将身体贴近,把热意全给祁纠:“殿下,我们现在很暖和。”
郁云凉按照老大夫的嘱咐,不准那毒骗祁纠,不停对祁纠说:“我们没在冰天雪地里,我们在泡温泉……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春色很好。”
他牢牢抱着祁纠,少年人的胸膛发抖,呼吸都是哆嗦的,滚烫的脸和潮气一起往祁纠颈间贴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阖着眼仰在热石上、始终无声无息的人动了动,慢慢抬手,将他抱住:“伤心了?”
郁云凉茫然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什么,只觉得像是太过经年隔世的执念……他好像没能带着祁纠赶去一场春天。
所以现在他不停告诉祁纠,春天到了、春景很好,他把岸边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讲给祁纠,讲街上那些很繁茂的柳树。
他不让那毒骗祁纠,他要把祁纠从数九寒天的大雪里抱出来。
祁纠听的很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问花是什么颜色,树上有没有鸟窝。
郁云凉没来得及细看树上有没有鸟窝,被他问住,又着急又紧张:“可、可能……”
“可能有。”祁纠笑了笑,替他编答案,“树长得这么好,就有鸟来筑巢。”
他慢慢说完这一句话,咳了几次,并没吐出血来,这具身体已经没有血给他吐了。
但系统配合的很好,护心丸续上得很及时,缓下来的心脏慢慢地跳,重新让这具身体生出力气。
“我知道,狼崽子。”祁纠轻声说,“我们到春天了。”
他摸摸狼崽子发着抖的背,把人拢进怀里:“别再做噩梦了,听话。”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恍惚,他扯住祁纠的袖子,把脸蒙上,紧紧抱着祁纠一动不动。
……
这片衣袖在温泉水里泡得湿透了,叫风一吹,很快就变冷。
郁云凉也一样,他刚亲手埋葬一场噩梦,就发现自己又不热了。
春天的晚上就是这样,哪怕喝了几口烈酒,好不容易变烫,也叫夜风一吹就又转凉。
小公公半醉不醉,埋在殿下怀里低声抱怨:“我是不是该叫郁云热?”
祁纠这回是真没忍住笑,一口真气险些走岔,咳了几声:“到了夏天呢?”
郁云凉:“……”
到了夏天,这名字确实又不合适。
他还想让他的殿下吹点凉快的风、避一避暑,要是身子好了,就喝点冰镇的银耳甜汤。
“不要紧。”祁纠及时解救醉懵了的小公公,摸摸通红的耳朵,温声哄他,“我不冷。”
“你不是把春风揣怀里,给我带回来了?”
祁纠从袖子里摸出茶花的花瓣,取之于狼崽子用之于狼崽子,赏回给郁小公公:“我收到了,我不冷。”
郁云凉稍感安慰,很珍惜捧着那几片花瓣,游到岸边去藏好。
祁纠给他安排新差事:“练练字。”
郁云凉就又捧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匣子回来,把昨天被祁纠内力震碎的青石板取出一块,铺在热石上。
这一处泉眼热力的确不弱,水淌过石板,很快蒸发,甚至留不下什么痕迹。
祁纠偎在热石上,揽着勤学苦练的郁小公公,帮他出主意:“铺上块布帛……锦缎最好。”
他发现能量条要耗尽,就提前告诉郁云凉:“我睡一会儿。”
郁云凉立刻回神,紧紧抱住他:“殿下。”
“睡一会儿……”祁纠笑了笑,胸腔微震咳了两声,给小公公分配新差事,“帮我暖暖。”
两人离得极近,今晚月色好,温泉水泛着银光,什么都能看得清。
郁云凉看清他眼底的倦色,彻底改了主意,认真点头,拢着祁纠向后靠舒服:“殿下累了。”
他抱住祁纠的头颈,捧着祁纠的脸,轻轻抚触那双眼睛,让里面暖洋洋的太阳光先好好休息。
那双眼睛慢慢阖上,又过了一会儿,抚在他背上的手也落下来。
郁云凉用布条把两个人绑在一处,他牵着无知无觉昏睡的人,这样就能保证祁纠不会滑进水里。
喝了酒的郁小公公胆大包天,慢慢地说:“殿下,我在亲你。”
祁纠气息浅淡,安然睡在晚风里。
郁云凉小心地喂他热甜酒,这次祁纠喝下去了,苍白如霜雪的嘴唇在分开后,仿佛稍微多了些血
色。
郁小公公也比刚才热了些,壮着胆子,去轻轻亲祁纠的眼睛。
此前祁纠昏睡,他煎熬痛苦还不够,哪有这种心思……但这次不是错觉,祁纠的身体是真的在转好。
一天比一天好了,再养养就能更好。
郁云凉确定了这件事,又确定了另一件事——这法子比喝烈酒好用。
“殿下,我比刚才热了一点。”郁云凉轻声跟祁纠说话,他知道祁纠睡沉了,但酒力使然,总催着人再多说些。
郁云凉给他的殿下汇报:“我练字,殿下,我写了个‘纠’。”
郁小公公汇报:“石板上是要覆布帛,但棉布不好用,看不清……我没有刚才热了。”
郁小公公汇报:“软裘也不好用。殿下,我又喝了口酒,变热了一点,但不如亲你好用。”
郁小公公在匣子里埋头翻找,他终于找到块不错的锦缎,展平了铺在石板上,写下工工整整的“祁纠”。
这次写得不错,他模仿祁纠的笔记,埋头练了很多天,终于有一点形似。
烈酒入喉,酒力绵延不散,把少年督公变回寻常家少年。
郁云凉迫不及待举着那张明黄色的锦缎,把写出的大字给祁纠看:“殿下,我想热一点——”
他想再稍微热一点,这样更能暖着祁纠,祁纠的身上依旧很冷。
所以他想再亲亲祁纠。
这话没等解释清楚……半醉不醉的郁小公公举着圣旨,看清自己这面的字迹,一动不动地错愕怔住。
温泉上不着天、下不接地,云散雨停,给小公公那杯合卺酒做过见证的全不在。
……但明月当空。
明月当空,光华万里,把圣旨上的字照得清楚分明。
每个字他都认得。
字字认得。
郁云凉愣愣站着,手里举着那封圣旨,不会动。
……
昔日的郁督公,经手过不知多少圣旨,早没了敬畏——他甚至亲手拟过圣旨,将玉玺放在断了气的皇帝手里,按下一枚朱红大印。
所以……在马车一路狂飙着,一路颠沛回家的时候,郁云凉接过祁纠塞给他的圣旨和玉玺,几乎没怎么过脑子,就全扔进了匣子里。
他只看得见祁纠,什么圣旨、什么玉玺,能有祁纠更重要?
这些天来郁小督公忙出八只手,脚不沾地照顾祁纠,路过了那乱七八糟的匣子少说也有百十趟,从没想过翻一翻。
祁纠看见了,也不提醒他,就是笑笑,依旧闭上眼从容养神。
所以,直到现在……郁小公公也终于才看见,这张圣旨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祁纠是……把刀架在狗皇帝脖子上了么?
怎么会有这种圣旨……
郁云凉忍不住去触碰两个人的名字,触碰那枚从没觉得好看过的朱红大印,心脏从胸腔往嗓子眼里蹦,怎么看都看不够。
在仿佛巨石碾滚的心跳声里,他依稀听见祁纠在叫他。
郁小督公倏地回神,立刻回去,却又在只差一步时结结实实绊了一跤。
他攥着圣旨,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讷讷:“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