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朗白和小柳下午要去拍东西,小七则是来雪山旁的研究所送材料。
季一南还要上山采集土壤,走了二十分钟山路,到熟悉的阿嬷家,找她借一匹马。
“一南啊,”阿嬷叫他,“我们家小马驹这两天不见了,你正好上山,能帮我找找吗?”
“长什么样子?”季一南牵着缰绳,靠在马厩边的木栅栏上,去看阿嬷的手机。
“它妈妈难产死了,一直都是自己出去吃草的,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没回家,我和你阿公都去找了几轮了,”阿嬷把照片放大,“你看,我们在它脖子上系了一条自己编的彩色的绳子。”
手机上是一只白色的小马驹,只有两只眼睛的位置有棕色的斑块。
季一南用自己的手机照了一张,和阿嬷说:“您放心吧,我一定帮您留意。”
“好嘞,”阿嬷挥挥手,“注意安全。”
季一南骑马上了山,之前遇见的牛群恰好在草地里吃草。
他绕着央娜雪山下的碧琼海走了一圈,在几个固定的坐标对土壤进行取样。一路上牛羊看见很多,倒是没见到有马。
傍晚时,取样已经完成。季一南把马牵到溪边的树荫下,看着它喝水吃草。
气温慢慢变低了,季一南一直动着,所以只穿了件短袖也不冷。他沿着溪边走,弯腰在冰凉的小溪里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抬头时,他忽然瞥见溪水边泥泞里的几只脚印,像是小马留下的。
季一南回身把自己骑过来的马套在溪边的树上,沿着那脚印朝溪水的上游走。
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打来的人是李不凡。
屏幕那边有车的声音,李不凡问:“在干嘛呢?”
“央娜雪山上,找马。”季一南喘着气说。
“啊?”李不凡顿了下,“走丢了吗?”
季一南盯着脚下,那脚印渐渐朝着溪水外走,很快消失在了岸边的草丛里。
“嗯,我看到一串脚印,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阿嬷说是匹小马。”
天边的夕阳触碰到央娜雪山的边缘,很快要落下。季一南便问:“要换成视频吗?我这边挺漂亮的。”
李不凡不知道在干什么,说不用:“开视频太分心了,你注意安全。”
季一南说好。
他朝四周看了一圈,抬脚走向旁边的小树林。
“我发现你好像还没有特别跟我讲过,你回到这个世界的那天,原本在做什么?”李不凡问。
到凌晨四点也没有睡着,上午去看了心理医生。
但季一南没有说。
“那天是你生日,是香格里拉最热的一天,”季一南说,“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离开诊所,季一南在街边的蛋糕店领走了提前订好的蛋糕。
“是你会喜欢的水果蛋糕,你以前就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口味。我带着蛋糕,开车到央娜雪山来,在路上遇到了一群羊。”
季一南把车停在路边,拎着那只蛋糕,和羊群一起缓慢地走到山坡上。
格桑花开得很美,微风中摇曳,季一南在草地坐下来,仔细地拆开了蛋糕。
他买的是最小的尺寸,大约一个巴掌那么大。在蛋糕店的玻璃柜里,季一南觉得这只是很小的一只,等拿出来,才发现似乎也太大了。
在几个数字蜡烛中间挑挑选选,季一南干脆只插了单独的一根,用随身的打火机点燃。
小羊慢悠悠地走到季一南身侧,埋头咀嚼地上的青草。季一南坐在草地里,只是看着那一点烛光发呆。
在他的印象里,那其实是很漫长的一天,因为他独自待了很久。
坦白来说,关于李不凡的部分,季一南没有想得太多。
因为关于故事中最值得回味的细节,季一南已经记得没有从前那么清楚了。
都……十年了。
十年。
有些事模糊了,有些事又好像还在昨天。
季一南好像还站在酒店的那条走廊里,自以为是,又呆呆傻傻的。那伸入窗户的树枝摇晃着,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央娜雪山的月照银山出现了无数次,情人大桥上的情人锁挂了一只又一只,他还是没等到李不凡回来。
“我坐在那里等蜡烛燃尽了,才尝了很少一块,”季一南说,“爱吃蛋糕的是你。”
他还没走到树林,只在半山腰上侧过脸,迎面便是高耸的央娜雪山。
如同那一天的那个时刻。
蜡烛燃尽了,天边的太阳也完全落下,被雪山遮挡。
羊群不知何时走得有些远了,浅紫色的光穿透深蓝的天空,只是抬眼的顷刻,星空和寂静便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沮丧来得十分突然,背包里有一瓶水,一捆登山绳,一块指南针,一些简单的应急药物,和一把锋利的短刀。
季一南很难说清,那一瞬间他是否有过认真理智的思考,也可能确实也是觉得无所谓。
他握住了刀。
“草地很柔软,也可能是因为格桑花开了,”季一南声音很轻,“我躺了下来。”
火红的花瓣在脸侧摇曳,他没有觉得痛,只是觉得有点痒。
天空很美,所以在威斯林顿的最后一夜,李不凡想要和季一南一起去看央娜雪山,也是人之常情。
眼前慢慢变得模糊,星星仿佛一颗一颗连在了一起,变成闪烁的星河。
“我那时特别喜欢一个人在山里待着,只要有一点不开心,我就去看看山,看看水。我很容易被这些景色震撼,我用这种震撼提醒自己,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死亡是短暂的,过去不论再长,只要过去了,也是短暂的。
只有失去最漫长,长得让他虚无,让他忍过无数痛楚,连平静都学会了。
意识到这一点,季一南感到自己的灵魂也被震动。
他似乎真的应该去面对,那唯一一个能够让此刻的自己忘记虚无的时刻。
“我还看到了你。”
天色晚了,傍晚的光线在溪水对岸收束,央娜雪山安静屹立在身畔。在相似的景色下,时空微妙地重叠。
“我看到你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真正的戒指,你说……互相为对方戴上戒指,就不可以分开了。”
热泪顺着眼角滚落在格桑花的花丛中,好在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掉眼泪,好在天地空旷,不会再有人知道。
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他看不见明年的央娜雪山了。
只是彻底沉睡以后,会是什么感觉呢?
从前他就好奇,那好奇之中,又不免藏着一些不可避免地害怕。
但如果身下就是李不凡在的地方,他又不怕了。反正生活原本就是周而复始的一天,一天又一天的,他觉得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雪山的影子几乎和天空融为一体,季一南的脑子转得很慢。
一辈子到了最后,身边竟然空无一人,他孤独得好奇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山这水也不爱看了。
于是最后一眼,季一南留给由无数记忆中的片刻杜撰出的一瞬,是李不凡踏着满地鲜花,来兑现那年在情人大桥上没有完成的承诺。
季一南笑了,抬手,想要拥抱,在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李不凡的身体化作漫天深红的花瓣,随央娜雪山的风,吹遍了整片他曾热爱的土地。
——他也彻底闭上眼。
“我好像不是这样说的,”李不凡的声音在电话的那一端,夹杂着微小的电流声,“我应该是想说……”
季一南听见了小羊的叫声,还有风声,他回过头。
在山坡的另一侧,有人踩着夕阳最后的光线赶来。
“我们在你的学校门口买一个小房子吧。
“一起去登记结婚怎么样?”
季一南怔怔地看着那道走至眼前的身影,李不凡的声音不再失真。
“还有……毕业快乐,我很爱你。”
“这是我原本要在情人大桥上和你说的话,我还准备了戒指,但现在找不到了。”李不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