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进行排泄么。”
柳静蘅极少数的,反应迅捷的,用力摇头。
“好,有事就按呼叫铃。”护士姐姐带着导尿包出去了。
人一走,柳静蘅脆弱的双肩顷刻坍塌。
好想排泄……
就在他考虑着依靠打着石膏的腿走到房间内的独立卫生间,可行性有几分时,余光忽然闪过一抹红棕色。
提起红棕色,会首先想到无比依赖他的小百合。
柳静蘅投过去视线,病房的门玻璃上,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正摇晃着圆滚滚的身体。
“小百合?”柳静蘅一下子坐起来,疼痛驱使他又躺回去。
他真的看到一只小熊猫趴在门玻璃上摇摇晃晃试图勾引。
脑海里闪现出小百合这一路如履薄冰的画面,逃过无数轮胎的攻击,躲过不怀好意的目光,踏遍千山万水,历经艰难险阻,只为来见他一面。
“哗啦——”房门被人推开了。
小熊猫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仔细一瞧,小熊猫的背后还多了一只手,被深蓝色的西装裹着手臂,露出一截雪白衬衫,延伸出宽大的手掌和修长手指。
高大的人影缓缓从门后出现。
柳静蘅呆呆看了半天,眉头一簇,像个机器人似的,缓慢笨拙的将脑袋偏过去,对着窗边。
门口,拎着小熊猫玩具、怀抱一束鲜花的秦渡对上柳静蘅绝情的后脑勺,鼻间轻轻叹气。
他将小熊猫摆上床头柜,拉过椅子坐床边:
“还生我的气?”
柳静蘅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动了动,没说话。
“柳静蘅。”秦渡的声音多了几分严肃,“不要不说话,你心里怎么想的就说出来,或者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也告诉我。”
柳静蘅又动了动手指,似乎是神经反射的结果。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既怕自己词不达意,又怕自己语速慢吞吞别人没耐心听完,致使最终的结果依然像上次一样。
冗长的沉默过后,秦渡打破了僵硬气氛:
“如果身体不舒服,那么,我问,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柳静蘅沉思片刻,点点头。
秦渡原本一副谈判架势而翘起的腿端正放了回去,似乎怕太大声音也有可能吓到柳静蘅,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这件事,是我误会你了,对不对。”
柳静蘅呆呆转过脸:“哪件事?”
看到秦渡的脸,又想起来自己还在和他冷战,立马又把脸别过去。
秦渡在他脑袋后面悄悄笑了下。
“那件我以为你试图通过合同上的秘密来要挟我的事。”
听闻此言,柳静蘅手指猛地攥紧。
良久,他嘶哑着说了声“是”。
“对不起。”紧接而来的,是咬字清晰又坦然的三个字。
柳静蘅稍稍偏过脑袋,余光悄悄打量着秦渡。
在说这三个字时,他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妥。
“好,第二个问题。”秦渡继续道,“可以原谅我么。”
柳静蘅缓缓翕了眼,脑袋简单转了两圈,身体便涌上一股沉沉的疲惫感。
简单六个字,求得别人原谅的方式是不是太敷衍了。
穿书前住院时,除了跟着隔壁床妹妹听一些耽美霸总文学,也学到了不少古早言情小说剧情,例如男主求得女主原谅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
于暴雨夜中在楼下疯狂呼喊女主的名字;
买下几万架无人机于城市中心上空组成“XXX对不起,我爱你”几个大字;
看到女主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疯狂灌下几斤白酒,然后在主城大道上飙车。
只是他和这些狗血文学中的男女主不同,他们是有嘴不用,柳静蘅是有嘴来不及用。
“还是在生气么。”秦渡问。
柳静蘅这下是真有点生气了。
他转过脸,怒视秦渡:“你看你,又急。明知道我说话慢……”
秦渡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他又道:“你慢慢想,慢慢说,我等你。”
诚如柳静蘅所言,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了,他才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你。就像如果我妈妈现在回来找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原谅她。”
“我……”秦渡的声音几分晦涩,“不是很清楚你妈妈为什么丢下你。”
“但我可以确定,我让你离开秦家的理由,和你妈妈的理由并不相同。”
简单的逻辑,倒是给柳静蘅搞糊涂了。
当他还在试图把主语对号入座时,又听秦渡缓缓道:
“与其说那天是一场误会,不如说是我主观人为造成的结果。”
他深深凝望着柳静蘅的脸,所有的自尊心都被嚼碎吞了下去:
“秘密曝光,比起生气,更像是因为无地自容导致恼羞成怒,试图通过发脾气的方式来掩饰心虚。”
柳静蘅上一个问题还没消化完,无数的主谓宾砸下来,他:……
但秦渡下一句,他一下子就啃明白了。
“不想在你心里变得不够体面,或者说哪方面出现了残缺。”
柳静蘅缓缓抬眼,将眼前这个从容说着自己不够体面的男人尽收眼底。
虽然自始至终,冷血的大反派在柳静蘅心中也毫无“体面”可言。
“因为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并非自身能力所得,而是通过隐瞒母亲的清白和真相换来的荣华富贵。”秦渡轻笑一声,似是自嘲。
柳静蘅鼻根酸酸的。他能深切理解秦渡母亲的心情,被误解又百口莫辩的艰辛和不甘,最后带着一身污名离开这个世界,等到她存在的痕迹被完全消抹掉,所谓的真相在所有人眼里都不重要了。
“妈妈一定很难过。”柳静蘅怔怔望着天花板,喃喃着。
秦渡手指一颤,缓缓收拢在掌心。
却又听柳静蘅道:
“可是妈妈一定也会感到庆幸,她帮你拿到了最重要的东西,让你过上了好日子,你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牵挂,或许临终前她还在担心,这么小的孩子要怎么去面对四面楚歌的境地。”
短暂的沉默后,柳静蘅淡淡问道:
“你看过埃……埃克什么写的《当下的力量》么。”
秦渡在心里替他接上了话茬,德国作家埃克哈特托利写过一本名为《当下的力量》的书。
为了凸显柳静蘅的博览群书,秦渡摇了摇头。
柳静蘅幽幽看向他,凝望着他的眼睛,语速缓慢:
“书里说,人不可能每一步都正确,不要回头看,也不要批判自己,大大方方为自己的认知买单就够了。就算重来一次,以我们当时的阅历和对人性的认知,依然会重复踏进同一个陷阱。”
秦渡的视线深深落在一捧洋桔梗上,挂着水珠无比鲜艳的花瓣,如同世间万千母亲于少女时期天真无邪的笑脸。
所有的无地自容、难以启齿,都在这句话中得到了确切答案。
因为尚且年幼,失去了母亲连怎么活下去都是个无解难题,所以当初做出了那个令人羞愧的抉择。
不是谁的错,只是时机没有饶过任何人。
“柳静蘅。”秦渡轻笑一声,“从你身上,我深切理解了‘大智若愚’的概念。”
“谢谢你。”
柳静蘅眼里水潋潋的,或许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出现的人,原谅还是继续埋怨,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
好吧,求得原谅的方式敷衍就敷衍吧,至少秦渡并没因为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就颠倒黑白,错了就是错了,发自内心的“对不起”已经是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
柳静蘅张了张嘴:
“你刚我问我的问题,那我就……”
“不用急着回答。”秦渡记吃不记打地再次打断了柳静蘅。
柳静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