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妻  上(14)

2025-03-04 评论


“心仪,你晓得她是谁?”

我摇摇头。

“她是我母亲!”

“?!”我停下脚步,惊愕地望著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很吃惊是吧?走,找个地方坐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里坐下,惠如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之后说:

“心仪,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我点点头。

“听了我的故事后,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一定。”

“好,我信得过你。同学这么久,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庭、父母吧?”

“嗯。”

“怎么讲呢?假如你的母亲有精神病。”

我同情地看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已经十几年了。你看,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父亲呢?”

“在船上。”

“跑船?!”我又是一震。

“不错,资深船长。”

“他为什么?……”

“为什么丢下我母亲不管是不是?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不能原谅他的地方。最近几年自己仔细去观察,才慢慢发现他的心境和苦处,也许是逃避,也许他是有意在惩罚自己吧!”

“?……”我真是越听越迷糊。她了解地点点头,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父亲出生在淡水,世代捕渔为生,从小就与海洋为伍,从小就看著大人们出海打渔,少年时期,对神秘而变幻莫测的海洋,更是怀著一份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同时也更向往大海彼岸的国度。在十六岁那年,他独自离家在商船上当水手,由于他年轻、肯学,人又聪明,没几年功夫就当上水手长,在船长大力推荐下又升上三副,学了不少航海方面的新知识。廿二岁那年,在父每安排下与我母亲成婚,二年后,生下第一个孩子──我哥哥。那几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黄金时代,妻子、儿子、事业,样样称心如意,在镇上真是风光极了,直到民国二十六年战事爆发,头几年,他仍旧时常回来。到三十年左右,战事进入激烈状况。我父亲因为常来往大陆各港,硬被日本人视为重庆份子,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整天来家里骚扰调查,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其实父亲自从二十九年底上船之后就一直再没有消息,母亲一方面忍受著日军的压迫与欺辱,一方面又日夜挂念著生死未卜的丈夫,终日以泪洗面,担惊受伯,还要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的生计,侍奉公婆,照顾孩子。一个白天接著一个黑夜,永远无尽的等待,想著下落不明的丈夫,望著穷困的家,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又都忍下来。但是残酷的命运之神并未放过一个孤弱的女子,先是公公病逝,为埋葬公公入土,用尽了家里最后一样财产──她的结婚戒指,没多久,我哥也被死神夺去,家里只剩下二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整日愁苦相对,生活在绝望之中。

战争一直延续下去,日子越来越艰苦,父亲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各种臆测及传说都不断涌来。有人说他在海上失踪了,有人说可能被抓去打仗,或者战死,甚至有人说他到唐山不想回来了……。黑夜依然伴著残酷的宁静按时来临,母亲开始吃不下东西,也很难入睡,身体一天坏似一天,就这样等著,盼著,什么也模不著,什么也不知道,战争哪一天结束?没人告诉她;丈夫哪一天回来?也没人能回答她。他还活著或者尸骸在海上漂流著?

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也开始有点恍惚不定。

终于,抗战胜利,台湾光复,许多人都纷纷返乡,父亲却没有回来。

一直到卅五年底,在一个寒冷的夜里,离家七年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父亲一身褴褛,形容憔悴而疲惫。面对著这样一个残破的家,年老多病的母亲,脱了形的妻子,心里那股子悲怆就再也忍不住地迸溢出来,大家相见,抱头痛哭,恍如在梦中一般,但是现实是毫不留情地在压挤著人们,为了生活,他必须工作,眼前能做的只有上渔船出海打渔,于是又开始讨海人的生涯。

对父亲的再次出海,母亲真是万般无奈,每回父亲一走,她的精神就陷入紧张状况,吃不下睡不好,一直到父亲平安回来,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在月子里,父亲的渔船久久不归,使原本精神衰弱的母亲,再受到惊吓而变得歇斯底里的疯狂,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子,整天跑到港边苦等,注视著汪洋无际的海水发呆,再不就高声地喊叫,用头去撞停在附近的舶沿……等到父亲的渔船满载而归的,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地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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