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洪生颐的确是听他戏最久的客人了。
琴茶的戏还唱得上不了台面的时候,洪生颐就已经来听他戏了。洪生颐不懂戏,他只是看琴茶在唱戏时眉目传情的模样,甚是好看。他也不走进桂川去,他受不了里面尘土飞扬的场面以及刺鼻的汗味混合着剩饭菜沤了的味道。只有在其他人欺负琴茶时,他会立马冲进去,没有人敢不知趣地招惹他。论体型,他吃着精米细面长大,比这些吃红薯白菜的小子高了不止一个头,论身份,谁也知道他是北平最富裕的洪家最受宠的三少爷。只要他眼睛一瞪,谁也不敢再碰琴茶一下。“琴茶是我最好的朋友”洪生颐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每次琴茶唱到一曲末了,他会立刻拍手叫好,对琴茶喊到“好极了,好极了,快叫你师父来检查,检查完了我们去玩儿呀!”琴茶童年时期所有的快乐和安全感都来自于洪生颐,他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洪生颐,他会怎样。
岁岁年年,洪生颐总在桂川门口等看他唱戏,他唱那些“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唱词里那些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故事,洪生颐听不懂,听了十几年,还是听不懂。只是等琴茶唱完了,师父同意琴茶休息了,洪生颐便带着他飞似得冲出门去。
桂川的一扇破木门,却隔开了两个人截然不同的童年。
洪生颐习以为常的童年,却是琴茶眼中的新世界。琴茶眼里几块漂亮的石头都是好玩意儿,但是当洪生颐把一个牛皮做的拨浪鼓递到他面前时,他才知道什么叫真的“漂亮”,他以为清的像水似的白米粥里飘几根菜叶就足够美味了,可是吃了洪生颐家里炖的大块大块的鸡肉,羊肉,才知道什么叫山珍海味。
就这样,生颐看着琴茶从后院走到前台,从满脸泥土变成精细的脂粉,从粗布白褂变成凤冠霞衣,一曲尽了,无不赢得满堂彩。
他们就这样注视着彼此长大,生颐升学那天,家里张罗了戏班子在河桥公园连唱三天三夜,琴茶唱得很卖力,他打心底里为生颐高兴。
琴茶还是收客人的礼物,毕竟还有那么多孩子眼巴巴盼着呢。另一方面,他倒是挺喜欢生颐生气的模样,像小时候,又倔强又认真的表情。
生颐变化挺大,他小时候白净,有点婴儿肥,现在长大了,脸庞有棱有角,英气逼人,线条如雕刻的一般。只有生气起来才有点小时候的憨厚。
第6章 第五章
天还不亮琴茶就从梦中惊醒了,在那个梦中,他梦到生颐战死了。
他披了衣服在屋里来回踱步,枕头不知道被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一大半,他明显地感受到心脏在膛中跳得那么剧烈。
大不祥,他暗想,今日是须要去洪家一趟了。
他盘算着,猜测老夫人是什么态度,老夫人定是和自己一样,不希望生颐去参军的,老夫人对生颐的爱,必是和自己一样多。
只要求老夫人帮忙,生颐定不会走。琴茶这么想,可是转念一想,怎么去和老夫人说呢就算自己和生颐是结义兄弟,洪家也是确确实实看不上他,且不说他的身份地位,单凭小时候生颐为了和他玩而逃学,带他偷吃家里点心,给他偷偷送衣服和钗子的事情,老夫人细算起来,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老爷更别提老爷了。老爷宁可生颐娶个女支女为妻,也不愿意生颐和琴茶做结义兄弟。要是当着老爷的面提生颐,恐怕琴茶话还没说完就让洪家轰出来了。
琴茶抬头饮尽了一杯凉水,狂躁的心还是没有平复下来,他想不出别的法子,他还是觉得今天得去洪家一趟,至少要知道老夫人现在是什么态度也好。
他就定定坐到床上,好容易挨到天亮。在洗漱之后,换了件极素极素的衣服——淡蓝色的长袍,颜色稍深的马褂。这件也是生颐送他的,其实他的衣服多半是生颐送的,用的都是顶好顶好的华达呢。好在生颐的眼光不算差,送的衣服琴茶穿上都很好看,不然白费裁缝功夫,还浪费了这么好的呢子。
琴茶不大出门,他知道街坊邻居不大喜欢他,便也不去讨别人白眼,门一关,里面的桂川就是他的世界,谁也碍不着谁。
他平时不大注意,今儿才发现,拉车的少了,摆摊的也少了,耍杂技的也少了,就连几家面馆都关了门...他忽然异想天开,觉得万一,万一老夫人让他进去呢,总不能空着手吧?想到这,他觉得自己有买一点水果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