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游原一生颇为离奇,不知父母籍贯,十余岁雪夜里冻僵在一所道观外,被道长收为弟子。未及冠就屡屡有惊人之语,因为自知惊世骇俗,寄身道观十余年,离群索居,不与外人来往,只求平静隐居到死。
及至而立之年,南方大旱,颗粒无收,饥民流离失所。如今南楚、东吴、西越jiāo境处,两百年前有吴越荆楚四国,连年征战。
当是时,乐游原所在道观收留饥民,却因战事而封山,道观诸人带领饥民挖野菜充饥,还是病死饿死无数体弱妇孺。
他见过人间惨状,闭门一月,然后振剑而起。拜别师长,舍弃道号,只身一人入世,在周始皇帝尚未发迹时便拜他为主。
他最不认为世间应当有皇帝,却用十年辅佐周始皇帝横扫中原。因为在他死后百年千年或许有人与他所见略同,但在他存世的几十年里,他离经叛道之处注定不会被世人接纳。助周始皇帝一统天下,虽然是违心之举,却使百姓免遭战乱一百三十年。
他一生只娶了一位令他尊重深爱的夫人,生则同衾,死后同葬于海。蓬莱岛乐氏后嗣无论男女,皆入宗谱,也皆可为岛主。
这两人对立,一青一黑。乐逾对那青影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乐游原而非我造就的幻象?”乐游原不以为忤,道:“即使我是幻象,你在造就我时也不会让我有是幻象的自觉。我是真是幻不在于我,只在于你。”
乐逾道:“我是否要叫你一声先祖大人?”乐游原道:“我与你在你的心境之中,再无旁人,何必用‘你’‘我’之外的称谓加以区分。更何况……”他从容道:“在这个世界,我是你的先祖;或者在另一个世界,你是我的先祖。”
乐逾道:“有趣。”乐游原笑而不语。乐逾道:“既然是二十八岁的你,你就还没有写出《正趣经》。”
乐游原坦言道:“我与你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二十九岁时会发生什么,遑论二、三十年后。你既然说我写了《正趣经》,不妨先对我说一说,什么是《正趣经》?”
乐逾道:“《正趣经》是对大衍之数的一种解释。”
“大衍”出自《周易》,有说大通太,衍通演,大衍即是推演天地万物。若通晓此道,便如《周易》所言,“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习武之人所选的道各有不同,但归根究底,世间所有能修行成为宗师的法门都是对大衍之数的解释。
天地间存在至高之道,世人试图给出的任何解释都有谬误,只能窥到大道粗浅的演化规律。但能窥到大道的表象,便能成为宗师。成为宗师之后,能感应天地间种种变化,才能对大道有更深一层的了解。
一种武功心法再高明,传承百年,凭借它成为宗师的也不过一、二人。乐氏却凭借《正趣经》屡出宗师,因此《正趣经》被认为是最接近大道的心法。
每一代乐氏子孙都以数十年修习《正趣经》,乐羡鱼成为宗师之前,对这心法的领悟自以为有十之五、六,成为宗师后才惊觉仅有十之三、四。至逝世时,竟连十分之一都不敢说懂得。
乐逾只在这一处太虚境中与乐游原论道,不知晨昏时日,如若几十天,又如万般玄机,无穷妙法,辩得唇gān口燥,争锋相对,所度过的时辰仅在闪电一闪,火光一亮的弹指间。
乐逾将二十余年来所悟所知全盘倾倒出来,乐游原若有所得。两人一时无话,乐游原道:“我现身前,你心境动摇,险些连这太虚境也维系不住。”
乐逾道:“如你所言,我与你既然在我用心念造就的太虚幻境内,为何之前我会见到旁人。”乐游原笑道:“那个‘旁人’是个美人,又是你的眼中人,意中人,心中人,你心心念念俱是他,他怎么能不来你心境中扰你?”
乐逾沉默,道:“我如何可以不想他。”
乐游原笑道:“你不是已经做到了?”
那岸边相望不相亲,明明愿为了他蹈海自沉,蹈入qíng天恨海赴死,却只身离去了,留美人在云端泣。
乐逾一瞬间如有千万念,乐游原身影渐淡渐散,太虚境漂浮起来,万物如云如雾,围绕着他,又被风扫尽。
周遭清寒弥漫,他盘膝坐在石台上,面前一面玉璧,刻满涂朱砂的篆书,正是当年乐游原留下《正趣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