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安的路迢迢无尽头,星辰日月,田野村庄,一点点在眼前展开,人在孤寂里温暖。海棠懒懒倚在车里,一路盘算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海棠楼是不再开了,他的目标居然是做làngdàng公子,逛遍长安章台的花红柳绿,秦楼楚馆。我觉得这个比较的难,真的很难找到比他更美的女子。我建议他跟我一样,涂上我特制的药膏,变成普通一点的样子。海棠不肯,他一向自矜美貌,半点不肯掩饰,任由着他明艳容颜惊世骇俗,只是换了男装,凭添了一段冽冽英气。
我已变成一个普通的二十几岁男子的样子,药膏涂在脸上有时不甚舒服,我却一点也不想洗去,这样子实在很好,自有记忆以来便追随身边的惊艳的目光终于消失,整个人仿佛自在起来。只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不知世人为何这般孜孜以求。念头一转,又想到当年入宫若也变个模样,是不是也不会有今日结果。
沈明玉的名字是用不得了,海棠叫我跟他姓玉,大家也好说是兄弟。进了长安,在西坊玄武街甜水巷买了一间宅子,三进三出的院落,布局甚好,地上铺的青砖森森雪亮,屋檐上细细雕刻着九shòu,据说也是有些年月了。我和海棠见了都喜欢,便买了下来,再买了些下人奴婢,一切也算就绪。
长安的天空常年青碧着。成群的鸽子在钟鼓楼间起起落落。
海棠果然有信用,家一旦安顿好些,他便在立誓一日看尽长安花,带着我直奔向长安上流莺聚集的西市福安坊,从醉月楼一路喝到眠花楼。席间有曾人过来搭讪,“这不是海棠楼的玉老板吗?”。海棠只是不理,拉人喝酒,不日我们竟结jiāo了一大群酒ròu朋友。
大家呼朋引伴,今日去西家摆酒,明日过东府看戏,热热闹闹的便将一些日子打发了。有时酒醉,也觉这样在酒宴歌舞间日复一日实在穷极无聊,可转念一想,若不是当年被送进宫去,沈家四公子,过的也无非是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区别。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手握天下,运筹帷幄一展抱负的。
冬至那一天,梅公子派人来请过府一聚。
长安街上凌琼碎玉素白一片。海棠不耐冷,围着雪白的貂裘,还捧着小小的手炉。梅府里宴席已经摆开,觥筹jiāo错的好不热闹。梅公子特意请了长安城里最有名的歌jì素秋前来献唱助兴。
素秋的琵琶果然清妙。厅前深雪皑皑,与素秋的清越歌喉相映成辉。
我有些醉意,拔下发上白玉簪为素秋的琵琶声击案相和。满厅的人立刻起哄,要素秋敬我一杯。
一曲终了,素秋盈盈上前端起一杯酒,“多谢公子赏识,这杯酒本该敬公子。只是素秋近日常听人说玉府的四公子写得一手好文章,诗赋也是极妙。素秋斗胆请四公子为奴家写一首曲子,不知四公子赏不赏个面子?”
别人还不提,坐在身边的海棠已哄然叫好,还不停推我,“小四,快点写。素秋肯唱你的曲子,不日你就名满长安了。”
我略一沉吟,起身向厅外走去,檐下长廊上早有人设了香案笔墨准备伺候。
\"再来缘
知己一人 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多qíng终古似无qíng,莫问醉耶醒!未是,看来如雾。朝暮将息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我运笔一句句写着,一边随口念道。方一放笔,忽听对面有人叹道,“好一个多qíng终古似无qíng。”
慢慢抬起头来,有三人立在不远的长廊尽头。
重炎一身家常服色,在我大哥和另一苍老官员的陪同下缓缓踱来。
初冬白茫茫的天地一如我空空如也的心。我听到自己心里淡淡的笑。多qíng终似无qíng。相见争如不见。
重炎从我身边擦身而过,淡然随意道,“这曲子写的不错,甚得我心。”
我点头谢过,一丝笑意出现在唇边。这样相逢,这样错过,不是很好。莫要再问我为什么,我无法回答。
跟在他们三人之后回到了宴席上,才知那苍老官员就是本府的主人梅翰林。大哥信口开河,说重炎是他小弟,一直在外làng迹江湖的沈家四公子沈明玉。重炎则笑容可掬的向众人抱拳问好。我只觉暗暗好笑。转头去看海棠,只见他拈着杯子,笑意盈盈的与人喝酒,竟似没见到我大哥一般。
皆是相逢不识。我用药膏掩盖了自己的容貌,海棠则掩住了自己的心。这一场宴席,真是难说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