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顺应袁百胜的猜测,就在待处置他的时日之间,北京市面上忽然出现一部名叫《丹忠疑信录》的话本小说,讲述的就是袁百胜拼死守城,事后却被某位一品大员过河拆桥、yù待诬陷杀害的冤狱经历,这小说篇幅不长,却写得极是绘声绘色,尤其是京师被围的危殆光景,更是描摹尽致,市民们刚刚脱险,如何不记忆犹新?又如何不对这位出力替大家守护城池、最终却有可能遭到冤杀的名将一掬同qíng之泪?于是小说没几日便传遍了街头巷尾,民意沸腾请愿,开始向朝廷施加压力。
书中所谓之一品大员,不具其名,却让人一看即知是林凤致,他在清议中声誉再好,再韬光养晦、从未入阁拜相明面掌权,但这些年一直做背后影响朝政的关键人物,也难免变成靶子。所以当市民舆论哄传起来的时候,清议也不免将林凤致狠狠攻击了几下,骂他私心自用不能容人,害得好一阵林凤致出门都不敢招摇,当然也只得顺理成章上疏辩诬,力请释放袁百胜,免得臣被指实做了杀害功臣的权jian。好发诛心之论的言官们,又顺势大骂了他几句言不由衷,惺惺作态,然而有太傅大人的惺惺作态,袁百胜还真的保住了一条xing命,贬到福建做游击去了。
袁百胜被贬之前,还得去向替自己缓颊的林大人谢恩辞行,太傅府上叩下头去的时候,想到就是这人两面三刀害自己险些丧命,还敢假惺惺施恩于己,直恨得牙齿痒痒,那股不豫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林凤致却只是和蔼微笑,临别时赠他一本书册,却就是《丹忠疑信录》,意味深长的道:“袁将军因此书得释,下官却因此书声望大减,将军此去鹏程万里,还宜仔细。”
袁百胜跟随殷螭的时候识了很多字,日常也能看看兵书,小说却是从来没有看过,回去请幕僚读给自己听,才知道讲的就是自己的冤狱之事,由此愈发证实猜测:陷害自己的人,原来就是林太傅!可恨他还敢将这本书赠给自己,难道嘲笑袁某无学无能,是他的手下败将?
殷螭对此的评价,就是笑得捧腹:“小林啊小林,你们做文人的莫非都这么酸?人家小袁是当兵的出身,一向直肚直肠,不带曲里拐弯的,你有话不明白说,打什么哑谜——活该人家恨死你,一辈子没得解释!”
然而林凤致并不是因为文人的含蓄风格而故意藏话不说,而是当时委实不太好公然承认此事是自己所为——因为要杀袁百胜的乃是刘秉忠等人,连刘后也赞同兄长意见,自己又担着殷螭这头的嫌疑,如何方便直接开口?
所以又一次用了自己的老招数:舆qíngbī迫。而且,不惜舍弃一下自己的名声,将自己说成陷害袁百胜的主谋,这才好不使刘氏起疑,就算起疑,也不好质问;所以无法明白告知袁百胜,只是隐约暗示,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拿这件旧事,作为恩qíng来招抚之,让他安心服从于朝廷。袁百胜一时不解,倒也无妨,相信日后自己说出证据的时候,他会服帖的。
岂料这件旧事才提几句,袁百胜还在疑怒jiāo迸之中,殷螭这个无耻之徒,居然在旁边公然cha话,将功劳一把揽了过去——于是,林凤致张口结舌,袁百胜感激涕零!
林凤致并不认为殷螭对此事早有谋划,一来他的风格就不是深谋远虑型,二来清和四年圈禁他关得紧紧,料他也不知道外面消息的详细,这事过去已久,如今要打听也未必多少人记得详qíng。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他乃是见景生qíng,一听林凤致提起那救了袁百胜的《丹忠疑信录》话本,就立时猜到了此中真qíng,便即随口冒认之,这等随机应变加厚颜无耻的功夫,实在是林凤致万万所不能及。
林凤致虽然有时也颇狡猾机变,但到底骨子里是文人,有点清高的派头,当此时总不能向袁百胜气急败坏的表白:“是我救了你,不是他!”又或者跟殷螭争个面红脖子粗,以证实自己真是袁百胜的恩人吧?其实市恩之举,已经是林凤致所不屑为,施加的恩惠还要跟人争着去认,那么简直是丢脸丢得风度全无,林凤致才不愿意这么没身份。
因此说,矜持误人!当然,这也是没奈何的审时度势,眼见袁百胜恨自己恨得一塌糊涂,却对殷螭既怀旧主之恩,又因援救之德感激得五体投地,这当儿即使分辩也是没人肯信的,不如识相的三缄其口。
更郁闷的是,林凤致在那话本里不是没做下以待日后相验的暗记——以自己的笔迹梓刻了其中一些关键字眼。却没料到,殷螭大大咧咧拿起笔来,随手写了几行字,竟和自己的字迹如同脱胎一般!这个关键认记,其实以袁百胜对殷螭的信任程度,不用施展出来也可以直接拿下袁百胜之心,但这么一来,林凤致却连最后证明自己的凭信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