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螭当然才不喜欢看见侄儿回京,更别说去城门相守望了,但林凤致跟那帮无聊的官员百姓一样养成坏习惯,每日来南城楼凝眺,殷螭便也陪他登楼,顺便说些甜话:“你这场病倒养得不错,脸色还比围城时好看得多了,莫非是见我平安归来,到底高兴?你身体养好了,本来答应我的事也该兑现了罢?我可是等了好久好久,想得觉都睡不着!”
林凤致这个时候其实分外温柔,听了这样的便宜话也不曾骂龌龊,只是微微笑着,和他并肩一起看城外夕阳。守兵都在外面,城楼这一间阁子里只有二人挨近坐着,背后却靠着那具黑漆棺木,殷螭被棺木硌得慌,不禁喃喃的道:“回头定要把你这棺材劈烂了,拿去烧火!年纪轻轻,就为自己准备起后事来,那个时候我不好说你,现下实在忍不住——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怕你死?总是一次又一次这样吓唬我。”
林凤致叹气:“你胆子最肥,究竟什么时候怕过?就是现下,还不是背地里捣鬼,总有一日我们重新作对……也是没办法。”殷螭道:“你知道我是没办法,那不成了?作对就作对,你舍不得那小鬼,我也舍不得自己身家xing命。”
他们其实这阵子不太想提及朝政的事,因为彼此都有立场,外敌已去,内讧是免不了的,又怎么拗得过各人道路?所以殷螭只说了一句,林凤致也只能深深叹息,便在此时,外面猛地一阵轰然,有人大叫:“御辇还京了!”登时城楼上凝望的人纷纷奔下城去。
这般喧闹其实每日都有几回,两人也不以为意,但这回不久便有守兵直奔上来,颤声回报:“大人,是真的,这回是真的!御驾前导已经到了,请诸位大人赶紧更衣出城接驾!”
这惊喜隔了这么久的等待才来,林凤致竟然一时站不起身,只是哦了一声:“前导才到?那么还有好半晌呢,替我回府取官服罢。”士兵答应了奔去。林凤致回头看看殷螭,道:“你不回去换蟒袍接驾?”殷螭怄道:“要我接那小鬼?真是做梦!他向我磕头还差不多,我才不愿意给他磕头,我反正告病,不去见他!”
林凤致只好笑笑,殷螭赌气道:“你怎么不去?想了他这么久,难得重逢,还不赶紧奔下城去等着迎接!”林凤致微笑道:“我多歇一会儿罢……真是一高兴,反而觉得格外累,太累了,只想坐一会儿。”
于是殷螭拉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同时忍不住挖苦:“这时候就累?日后累的事还多着呢!小鬼一回来,定要跟我斗法,我们叔侄不算不共戴天,却也要看鹿死谁手才行——你到时候不管,不累?”林凤致叹道:“是你们殷家的江山,你们自己去争,我姓林的管什么是非?随便你们闹去,我一介臣子不配过问。”殷螭笑道:“原来你还赌气,不过是我一时胡说!哪有你不管的道理?你是安康的先生,又是我的相好,你不配管,谁还配管我们呢?”
他讨了这句便宜,心想小林多半又要生嗔,于是等他着恼,等了半晌,全无动静,转头一看,却见林凤致靠在自己肩头,竟已睡着了。殷螭微微好笑,轻轻侧肩,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单衣间传来他肌肤上的体热,暖而安心。
城门口仍在喧声一片,是急yù瞻仰圣驾的百姓纷纷想要涌出城去,官员们也在喝道来临,到处是说是笑,只有这一间城楼小阁安静无声。殷螭抬起头,望见西南面暮霭渐合,反she着一片灿烂霞光,满目江山,沉沉落照无限红。
第102章
清和九年闰四月十六,车驾还京。帝谒庙,下罪己诏。太皇太后梓宫入泰陵。赈九城灾疫,百官各有升黜。
北京的官员憋着劲儿要同南京朝廷计较,可是小皇帝殷璠回来,首先的谒庙、罪己等程序一道道必不可少,还不是大臣打嘴皮仗的时候。殷璠这一封罪己诏并没有假翰林学士之手,而是亲自起糙,恳切沉痛,大有诸责悉归我身,罪深孽重不容于祖宗社稷之意,使得众言官准备好的尖锐谏言被堵在了半路上,臣民们反而涕零起来——其实殷螭和殷璠份属叔侄,一度还父子相称过,做事却是风格迥异而又能殊途同归:面对指责时,殷螭首先是抵赖不认,往往还要反咬对方一口,令人难以追究;殷璠却是无论被怎么骂都有唾面自gān的雅量,并且还将指责统统足尺加三的揽上身来,向臣民表示痛加悔改的努力。两人手法不同,目的则一,都是希望将事态处理掉,自己获得免罪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