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也正因为手法不同,所以他们达到的目标再相等同,效果却是大不一样。殷螭的死赖大法很难得到臣下信服,只能摇头无奈;殷璠却总是能以服软诚恳的姿态,使大臣认为皇帝揽了本不该属于他的责任,从而能够获得的谅解比皇帝自己所希望得到的还要多。如果拿殷螭悻悻然的话来讲,无非就是比一比谁更能“装孙子”而已。
所以殷螭始终没有明白坐上位的本质,就是要当靶子,倘不能舍身甘为万矢的,又如何垂范堪成百世则?驭下之道,是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手中的权力全是下面jiāo托来的,而并非下面只能完全听自己指挥、待自己拯救。为一国主君,要虚心、谨慎、有德、自省,其实就是要将自己当作最无知、最无能、最恪守道德戒律、最需要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人,以便得到最大的帮助和最好的治国方案——哪怕这些全是假相,也须得做将出来给人看。
殷螭向来只肯出风头,绝对不堪做靶子;殷璠却是从小受先生教导,做靶子的理念刻在骨血里。因此可怜殷螭陪北京军民困守了四个多月孤城,却始终被大部分官员抵制防范着,殷璠才回来四五天,就通过主动当靶子自责咎罪,使得臣民产生“皇帝代那些乱臣贼子受过认罚,太委屈!”等等的想法,重新获得了民心——做靶子的作用岂非大矣!
这些事使殷螭想到就忿气不已,只能以称病不朝的举动跟侄子赌气,以示不会轻易做小伏低,同时自己的兵力以及袁百胜所掌京营,实力虽比殷璠带来的南京军要弱,却也不能不利用最后时机博上一博。这个时候不怎么方便和林凤致接触,可是殷螭又害怕看不见他,也许一朝反目,又无法甜蜜相处——可是林凤致最近也卷在当不当靶子的漩涡里,以至于接待他的时候,也忧心忡忡,柔qíng蜜意显示不出来,使得殷螭大为懊闷。
所谓当不当靶子,便是圣驾还京之后的首辅之争——殷璠还未还京时,京中以“疫气尚余”提醒皇帝慎重龙体,其实那个时候疫qíng已止,林凤致和叶德明等人乃是随了最后一批染疫者的大流,到得皇帝还京的时候,连林凤致都已痊愈,当然便是全无染病危险了。可是这最后一批病人之中,林凤致到底年轻,恢复得彻底,叶德明却是花甲老人,高热牵引全身病症,病愈后也落下了肺气之疾,再也担任不起内阁首座的职责,只能以病乞退。如此一来,空缺出来的首辅位置由谁来补,便成了朝廷首要大事。
虽然一般同时有几位大学士入内阁掌政,首辅的权力与其他辅相却大大不同,而首辅退任之后,也未必定由次辅补上,何况如今的次辅杜燮bào躁乏谋,即使是全力支持他的户部官员,也知道他当首辅委实缺乏实力。若是这首辅之争,只是北京官员内部的事,倒也罢了,反正脱不出那几位大学士以及有可能候补的学士之手,问题是眼下圣驾还京,陪驾的一批南京官员都是南京方面的大员,迁都的事尚未正式解决,这批南京大臣大有争夺内阁首座的意思,尤其是南京礼部尚书吴南龄,已成为呼声最响的拜相之不二人选,这使北京大臣栗栗不安,要想尽办法压制他们下去。
问题是派谁去阻击吴南龄落选,这也委实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人物。南京大臣随驾入京,相当于是向北京朝廷下了挑战书,他们团结一致推出人选,北京岂堪落后?杜燮既缺乏实力,便有人推举礼部尚书张晋明与兵部尚书章守成,张老练而章稳妥,能力未必在素以厚实稳重见称的吴南龄之下,但张章二人都无大绩,吴南龄虽然貌似也没做过什么大事,自国子监祭酒任上就培养出来的道德君子口碑却是响亮之极,等闲难以撼动。于是继二位尚书被推举之后,一批不看好他二人的官员,又开始称誉林太傅才德并重,况是天子之师,实堪大任,为何不能入阁?
这一来林凤致避免了八年的决不掌握实权、成为靶子的事实,终于无可避免的到了面前。他当年推翻殷螭扶小皇帝上位,便知道gān过这样事体的自己,万不能锋芒太露,风头太盛,不然迟早位高身危,所以坚决守住“不掌权、不入阁”的原则,一直只领着天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的头衔,而不具体担任任何部门的实职——本朝阁臣,向有惯例就是同时兼领一部尚书之职,在运转国家中枢时也负责具体部门事务,然而大决策出错,往往还有皇帝以及整个内阁一道负责,部门内部出了差错纠纷,做部长的就难免招怨,而且尚书是个实在职位,容易调补,下面有能力升迁上来的属官们,谁不在虎视眈眈等着?其他部门有jiāo涉有嫌隙的时候,谁又不在想方设法扯皮攻讦之?所以林凤致看得明白,太傅的头衔既虚空,又难以升迁补缺,坐上面没有实在的是非可惹,反而可以使自己在言论讦战之中少招一些处心积虑的扳倒式攻击,获得超然的、自由的权力,一旦昏了头想去入阁,那就是猢狲入布袋,鲇鱼上竹竿,战兢兢又颤巍巍,动一步都不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