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国方略的得与失,通盘考虑的成与败,朝堂谏章之上,都已经论述得淋漓尽致,这个时候,也不是讨论大政而来,只是殷璠以学生与君主的双重身份,向先生要一句评语——一句私人的,甚至是感qíng化的评语。
林凤致望着他带着期待的眼神,隔了良久,点头给了一句评语:“尽管有种种……最终到底还是合格了,臣愿意说,陛下做得很好。”
是的,埋怨、愤怒、忧急、失望……这些都已过去,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终究能够把局面控制住,挽回了一切厄运,已经很不容易。不管出于君臣之公义,还是师生之私qíng,林凤致都愿意给学生打上合格。
但殷璠听了这句赞许,眼神仍是闪亮着的,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么他呢?他……如果他来做,先生会不会觉得,他能比我做得更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师生二人自是心照不宣的,林凤致不由得叫了一声:“陛下。”殷璠不说话,固执的盯着先生双眼。林凤致于是沉吟了一晌,尽量将心神平静,以中肯语气道:“若是他……他也可能比陛下更快摆脱南京纠缠,qiáng命大军来救北京……”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只是,他做什么都急功近利,不管不顾……结果,一定会将局面闹得更糟糕,崩裂得更彻底。他不是能够顾全大局,耐心行事的人,终不及陛下考虑周全。”
这是林凤致对殷螭的真实看法——殷螭的小聪明,一向只拿来跟人玩花样斗诡计,用以捞自己的好处,既不能也不想为整个大局做考虑。偏偏一个君主的谋略,需要将公与私合为一体,因为君主所能获得的好处,就是自己藉以立身的这个国家。
殷璠眼中是释然,却又带一丝伤感,半晌叹了一口气:“可是……先生还是心甘qíng愿……对他好。”
林凤致知道适才的事他多半隔窗听见了,不能抵赖,只得离座退后一步跪下,恭声道:“陛下……”殷璠倒带了一丝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明白?先生为我,也算竭忠尽诚,对他,也算呕心沥血!就不说别的……这三日昏睡,先生便不怕一旦失误,从此醒不过来?”
最后一句责问有如轰雷般打到林凤致心上,使他不禁微微失色,又叫了一声“陛下”。殷璠自座中站起身来,少年长成的身躯业已挺拔如松,看向跪倒的先生已是俯视,说道:“先生,你这回行事不密,未必无意罢!你也知道终究瞒我不得——你做事总想着万无一失,又总想着自己行事自己当!因此府上用了犬猴还不够,先生还要亲身尝试?是试效果,还是试分量比例?你也不想想自己比他体弱多少,也不想想他万事咎由自取……你也是不管不顾,舍身相护!”
他一向尊师,与林凤致说话都以“先生”相称,极少直接说“你”,这时却一连斥了好几声“你”,显然这少年在不自禁的发作。林凤致无话可答,只能深深俯身叩下首去。殷璠声音倒缓和了:“先生不必如此,起来罢——我也失礼先生了。”
他居然踏前一步作势来扶,林凤致便谢恩起身,看见龙颜近乎一种恍惚的苍白,神qíng却又是平静的,仍向自己伸着一只手,良久忽然道:“先生,我已决意,要蠲了东厂,不再使用。”林凤致对道:“这是陛下善政。”殷璠微带笑意,说道:“先生本来便不赞成我设东厂罢?我也想了,天子确实不该有私权,有也无用——能为我所用的,岂不能堂堂正正驾驭之?不能是我的……那也终究无能为力。先生说过,当知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我亦谨领此训。”
林凤致又恭声颂扬一句:“陛下圣明。”殷璠将手放在他肩上,少年个头窜得快,一年不见,已经与先生平齐,凝视便直接看入对方眼底去,过一阵道:“我还想同先生说一句私话。”侍立座后的童进贤一听此话,忽然一躬身,悄没声息的向后堂退了出去,让这前厅中君臣二人独处。
这光景似乎暧昧,林凤致不免有点忐忑之感,却还是坦然与学生对视着。这样的平视并不符合君臣之礼,殷璠却丝毫也无异色,只是一叹:“母后常说先生是个大胆的,果真如此。”林凤致便微微低了头,道了句:“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