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璠向他又走近一步,声音放低了些,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这回在南京的时候,总有人跟我说……当年安宁,并不完全是他的罪愆,却是母后主谋害死的,是不是?”
这宫闱秘事忽然翻将出来,林凤致不由惶然抬头,道:“殇太子薨逝疑案,清和元年已有定论……” 殷璠并不看他,自顾自往下道:“安宁在的时候,我也还小,委实没见过他几面,后来他就那么薨了,我也不懂得什么手足之qíng,不觉得难过。因此永建三年以暗害殇太子之罪废他为庶人,你们教我听太皇太后主名的废立诏时,要哀痛垂涕,我竟也哭不出一滴泪来,母后和先生还委婉批点了我一番——先生可还记得?”林凤致低声道:“陛下恕罪,臣……多已忘了。”殷璠摇头道:“这事也没什么好记,当然应该忘了。只是那时我年纪太小,正经大事记不得,却爱记些细枝末节。”他按在林凤致肩上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反而漾了笑:“长大之后读了更多圣贤书,我也委实应该为手足哀悼一番才是,可是毕竟还是哭不出来——纵使知道安宁究竟是怎么死的,却也哭不出来。因为……我从中得益。”
他看着林凤致,说道:“听说真相之后,我反而想:若非安宁没了,我原也做不上太子,更匡论让母后和先生扶我即位——这样的想头,是不是太卑鄙无耻?他急功近利不通谋政之道,上了母后的当同谋暗害安宁,以至背负罪名,可笑可耻;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却又暗自庆幸得意,若论诛心,岂非一样恶劣不堪?我也并非先生一心想我成为的道德君子,也是能做出恶毒事的罢。”
林凤致不禁沉默了,过了半晌道:“陛下,恕臣不能答——是非善恶,其实难明。道德也并非上天一定之道。”
殷璠盯着他,林凤致缓缓抬头,道:“陛下说到诛心,臣却想起旧朝一位大儒讲学的典故——大儒阳明先生以心学之道擅名,某次在民间讲学,有位乡民询问:‘先生讲良知,却不知良知是黑的,是白的?’阳明先生答道:‘也不黑,也不白,只你心头那一点赤的,就是良知了。’”
殷璠按在他肩上的手劲忽然消失了,林凤致又一次低下头去的时候,只看见小皇帝柘huáng的袍角在眼底一晃,是他回身退了开去,语气中微含怅然:“确实——纵然诛心有过,但保得心底一点赤,终究不失为良知。”
他负手背对着先生,声音惆怅中又有一丝自嘲:“南京官员上奏揭此秘辛,无非要我与母后先生离心离德——我也想着,其实母后最初未必爱怜我,甚至未必看我在眼里罢。父皇驾崩之前,她压根儿没有想过收养我,任我在宫中地位微贱不及安宁。母后断不料父皇竟自青chūn盛年即宫车晏驾,仓促间便让别人抢了大位,又让王贵嫔母以子贵。她谋安宁之命,也不是为了我,只是去了安宁,便是去了王贵嫔,她做父皇唯一子嗣的嫡母,才不怕别人争锋……我究竟只是个夺权之具,倘若父皇只有安宁,她也自会设法除王贵嫔夺安宁为嗣,只是担着杀母之仇,日后揭穿,安宁未必如我孝顺。”
林凤致不觉又唤了一声:“陛下!”殷璠回过身来,笑容微微苦涩:“总之,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我是父皇之子,又是无母孤儿,这才得蒙青目——可是,我不能怨,因为母后委实对我很好,没有她我也到不得今日地步;先生……也是一样罢!我们的缘分,起源竟非善事,却也终究是缘分,抚育培养,不无那一点赤诚相待。”
林凤致不说什么,只是退后一步,又恭顺跪倒行礼。殷璠微笑道:“先生,别的缘分且不说,便是从前与今日之比——我也大胆跟先生说一句,有些悖逆不道缺乏人伦的想头,委实是先生害我!这几年渐通人事,我便时时做一些羞于启齿的乱梦,这个源头,想必先生是明白的。”他看着林凤致脸上腾起红晕,眉间却渐渐挂上肃然,于是叹一声向后坐下,说道:“却不料今日前来,先生又让我撞上一回——我倒忽然悟了,休说先生言语中只当我是孩童,便是当我成年,也到底与他不是一般光景。他待你怎样,你又待他怎样,我其实……全无用力之处,这却又是怎样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