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致便抬了头,良久说了一句:“陛下,臣有一言。”殷璠道:“先生请讲无妨。”林凤致道:“臣当年侍讲《诗经》,《大雅》中有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陛下追问到底‘无终’又待如何?臣对道:‘无终’,实则也是一种‘终’。”
厅间一时沉寂,静得几乎听到外面侍卫刀甲极低极低的铿锵作响,靠西面落地长窗的窗纸上不住有轻微的小物触碰,是廊下香花开得正盛,游蜂热热闹闹的围绕着,时不时会撞到一侧长窗格子里。可是,纵使迷恋芬芳撞晕了头,也终于会振翅飞起,自投去处。
殷璠慢慢的道:“是,即使‘无终’也到底是个‘终’——我与先生君臣师生一场,却盼着总能善始善终。”
他声音清明,眼神澄净,林凤致于是又深深伏拜下去,说道:“陛下万安,臣也愿与陛下,善始善终。”
第106章
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当殷螭还抱怨着被不作美的小鬼跑来打断好事,害得自己到嘴的鸭子又飞了的时候,回到营地不久,属下便来急报一件大事:“不好了!钱劲松因被拦阻出城,竟去首告了王爷!”
殷螭这几日的谋划就是gān掉已有叛志、意图离开的钱劲松,暗算未成,却也加派人手控制住他不能整兵出城。不料自己因私事分了一点心,暂时没去处置了他,这降将竟自一不做二不休,索xing首告自己图谋不轨。殷螭一向持有只许我害人,不许人害我的行事准则,听了禀报登时大怒:“反了他了!我要宰他他不乖乖听命也就罢了,还敢告我?真是活腻了!”
可是钱劲松作为重要首告人犯,业已被三法司带去候审,殷螭没到能公开提兵去攻陷内城的地步,想宰掉这活腻了的叛徒也力有未及。而钱劲松反叛或者说反正,仅仅是他手下将领纷纷自谋出路的明显化,袁百胜便失色向他秘密汇报:“末将该死,委实疏忽了!京营虽为末将所掌,却不料他们大多是赞同钱劲松领朝廷命离开的——钱劲松能去首告,即是京营故意监守不力,误了恩主大事!”
原来在殷螭图谋向内城羽林军浸润自家势力的时候,小皇帝也没有忘记向京营中进行反浸润。按理说小皇帝所拥的直属兵力除了主要负责保护内城与皇城的羽林军,便是分散在京畿各卫所的南京军,京师五营由袁百胜做主帅,应该属于殷螭的势力范畴,然而五营却又各有所统,刘秉忠全掌京营的时候,尚有很大一部分势力可以为他所指挥抵御外敌,不能听命于他反叛朝廷,何况袁百胜一个外来将领?此刻京营有刘氏的原部属,有京中旧派,有外调入京补充的力量,想法各别,属于袁百胜嫡系也就是殷螭死党的人手,并非营中全部。那些立场不属于殷螭一党的将士,服膺袁百胜的军事才能,却未必赞同他的政治投向,要京营共同发动政变,勒令小皇帝下台,比当年刘秉忠将殷螭骗到天津卫自家地盘上“兵谏”,有利条件实在是相差甚远。
所以面对这局势,殷螭不禁咬牙切齿,他虽然在chuáng上跟林凤致说着什么都不想了,也真心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想了,可是一向做惯了搅事jīng,在他心里“见好就收”几乎等于吃亏,更加不肯白白送自己出去任人宰割。即使这等形势下也要腾挪的,立即指示袁百胜,将原本留在蓟州的大部秘密遣调回京师,又要想方设法将内城三门守兵换防,哪怕不能发动兵变,至少也要让朝廷不能轻易动自己。
但这种时候简直就是完全处于下风,继钱劲松首告之后,内城三门便全部换了兵马,不再是原来京营或倾向于袁百胜、或保持中立的势力控制,而是统统更换上最为忠心朝廷那的一拨人,袁百胜又不擅长于这些斗争,想要偷换上自己的人手都迟了一步,只能惶然跟殷螭请罪,殷螭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我看钱劲松敢告我什么?我堂堂皇室嫡脉,好歹也陪京师守城四五个月,没功劳也有苦劳,安康那小鬼要是敢杀我,看他明君的招牌还打得出来!”
其实殷螭也知道自己就是侄儿的最大威胁,明君的招牌固然要紧,皇家的争斗却何时不是你死我活的血腥?区分只是做的漂亮不漂亮而已。当初殷螭急功近利杀害殇太子,便委实是失策之极,白白给自己留了老大把柄;而如今殷璠想要除了祸患,当然不会跟朝堂白痴的叔叔学习,一定是要加以不赦之罪,占据道德高峰,名正言顺的搞掉才是gān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