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来。我每每路过正院,便能想起你母亲的形容,她笑着盘腿在炕上给我做衣裳,她抱着你在柏树下念诗,还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太夫人怕她不能立马上手管家。便让张妈妈在册子上将各家管事妈妈的名字、籍贯、还有喜好都抄下来,送过来给她。她便卧在被窝里头背,不仅背。还让我给她听写,错一个她便连饭也不想吃…”
“想起来那个时候,我为了求娶你母亲,整整等了五年,我往西北一年跑三趟。对老将军比对太夫人还要恭敬。方老将军犹犹豫豫地却说我面相不算太好,‘前庭不够宽广的男人。做事qíng容易进死胡同里’。我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回过去看,老将军知人识人的本事一辈子都没变过,我如今做下的错事,是一步错步步错…”
“我自己经历过的苦难,我却又重新qiáng加在了别人身上…阿妩,有时候我都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没娶阿福,不在乎什么名利位子,坚持和应邑一起,你母亲也嫁给一个真正疼她护她的人,是不是如今的结局都会不一样呢?如果我与你母亲好好地过下去,不去算计那样多,是不是现在的结果会变得不一样呢?景哥儿不认我了,冷面冷肠地紧紧贴着方祈。你也不认我了,怕是如今都不愿意见到我吧。众叛亲离,皆是我咎由自取…”
声音渐渐地低到了地上,面对太夫人不能说出来的后悔,却意料之外地对着幼女吐露心扉。
话到最后,“咎由自取”四个字是扑哧一笑,说出来的。
一步错步步错,却归纳得好极了,是因为贺琰先动的歪念头,应邑才会如同被风燎起的那团火,只会越烧越妄,最后烧到自己身上,只好退到角落里,祸水东引。
“莲玉,你说临安侯今天…”
今天,今天到底有几分真心?
行昭轻轻开口,却没将话说完,她傻,却不能傻成这个样子。
错了便是错了,幼时的宽纵与宠溺不能将弑母之仇一笔勾销,亲缘与牵扯也不能构成消磨怨怼的佐证,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是积谋已久还是qíng势所bī,是悔不当初还是逢场做戏,行昭都不能原谅。
她是在犹豫,在挣扎,在矛盾,可她也牢牢地记得她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或许贺琰是真正后悔了,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母亲就能活过来了吗?贺琰手上沾的血,应邑心头打的那一把好算盘就能洗gān净了吗?两个儿女对父辈的绝望就能消除了吗?
通通都不能。
今日的推心置腹,只能代表贺琰终于勇敢了一次,无论后果如何,无论对错如何,人总要正面自己的错误,一辈子哪怕只有那么一次。
帘幕被疾疾的风高高扬起,行昭将头探了出去,马车疾驰得飞快,九井胡同口高高挂起的“奠”字儿灯笼,在一片星星点点的红光里显得安静沉谧。
临安侯府气势十足的朱门被抛得越来越远,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线,一个点,最后湮没在了同样的灰墙绿瓦里,再分不清孰是孰非。
双福大街的热闹是华灯初上,人头攒动,凤仪殿的喜庆却显得更加隐秘,如同一股东奔而去的暗流。
“…方都督果真没有一拳挥过去打断贺琰的鼻梁?也没打肿他的眼睛?”方皇后乐呵呵地坐在上首,身子的一半都往前探,难得地好奇与兴奋:“真的没有?你可不许骗本宫,若是打了也没关系,皇帝那头本宫去说,你不许瞒着。”
蒋明英立在下首,看了眼行昭,小娘子神色如常,便笑着回方皇后的话儿。
“临安侯见着方都督便直称舅爷,方都督也满脸是笑。当时奴婢在正院服侍温阳县主,这些都是听蒋千户说的,好像两个人的气氛倒都还好,只是扬名伯神色有些不好,方都督便让扬名伯跪下给临安侯磕三个响头,扬名伯跪也跪了,临安侯倒很是感慨的样子,还没等临安侯说话儿,方都督便笑说,‘一条命都是父母给的,这小子拿出一条命就敢在西北不管天不管地地闯,实在是没将父母放在眼里。让景哥儿跪下来给父亲磕三个头,算是全了父子qíng谊了’。听蒋千户说,临安侯的脸登时就绿了。”
方皇后笑起来,自己的儿子一个姓方,一个姓冯,还剩个庶子撑脸面,贺琰一张脸往后要么绿,要么白,反正再也红润不起来了。
行昭乖乖地坐在杌凳上,低垂了头,手里头揪着衣角,耳边又听蒋明英后话:“后来临安侯问扬名伯什么时候回去住,扬名伯沉声半晌没言语,方都督也不说话,就等着扬名伯说。隔了半晌,扬名伯才说‘看守托合其如今是重中之重,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既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又堕了名声。”,将圣命拿出来,左说右说也没定下个准信,临安侯却也不好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