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刻,马车终于到了董府。车夫身上打湿了一片,任诞叫他随小厮去吃茶烤火,便去拜见董先生。
董先生如今七十有一,前半生思虑太过、奔波劳碌,如今年纪上来,身体渐渐衰弱,虽然jīng心调理,jīng力也江河日下。等任诞赶来,董先生却在榻上睡着了。侍女从内室出来,觉得十分为难,董先生近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却又不好让先生的爱徒这样回去。任诞不介意,笑道:“无妨,我等先生睡醒便是。”便在外间坐着静静等候。
茶杯里的热水添了三次,董先生仍在酣睡。门帘却响了一声,任诞抬眼看去,一名青年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头发衣衫湿了大半,多半是骑马来的结果路上遇雨,却未避雨直接来了。青年唇色冻地有些发白,但他眉目温雅、仪态出众,这样竟不叫人觉得láng狈。
这青年识得任诞,任诞也认识他。
任诞起身对那青年一礼,想起前几日与孙籍还在聊这人,想叫一声“梁驸马”揶揄一声,但仔细一想两人又不熟,实在没趣,便规规矩矩地道:“梁兄。”
那青年――梁启章看见任诞,有一瞬诧异,眉轻轻一挑,旋即一笑,道:“任兄。”
小厮又生了新火盆给梁启章烤衣服,婢女端了热茶gān布来,请梁启章擦擦头发去换身gān衣。衣服换罢,任诞与梁启章寒暄了两句便无话可说,默默对坐了一阵。两人是同门师兄弟,但在书院中不过是点头之jiāo,梁启章还先任诞一年离开书院。虽然都是董先生的爱徒,但梁启章儒雅温和、任诞惫懒无赖,总是无话可说,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感。
瓦檐上雨水滚珠一般纷纷坠下,织出细密琉璃帘,雨声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梁启章喝了口茶,唇色红润起来,忽然道:“听闻任兄最近一直在病中,没想到今日能在先生这里相见,任兄的病想必大好了吧。”
任诞对着梁启章这类温润如玉的君子最不得劲,他心里想谁有病,嘴上却端着斯斯文文的架子客客气气地说:“有劳梁兄挂心,已经病愈了。倒是梁兄,临安千里迢迢,来见先生可是有要事?”
梁启章眉头微蹙,这么一个简单动作有他做来也俊美无俦,的确是个偷香韩寿、傅粉何郎。梁启章道:“既能巧遇了任兄,我确实为了简――”任诞听到“简”字,饶有兴趣看着梁启章,内室忽然传出长长一声呵欠声,董先生拖地长长的苍老声音道:“什么时辰了?任放之来了吗?”
梁启章住了口,任诞颇觉可惜,只得朗声道:“学生在此。”
待董先生整理好仪容,侍女便请两人入内。两人进了内室,董先生已是衣冠整肃,两人才行了礼,董先生张口就把两人都大骂了一顿。
不晓得温大人在信里写了什么挑拨话语,董先生冷着脸对任诞道:“本以为任家郎君身体不适,老夫必是请不动你,没想到老夫在郎君这里还有几分薄面?”
任诞腆着脸道:“有几日的确不太舒服,不过老师有命,我自是爬也要爬来?”
董先生脸色好了一点,却还是道:“跟我装什么,简家小子狂地不知天高地厚,你却装病避事,难道我颂学门人还怕了白晋生那老匹夫的教的小匹夫!你是要叫南北文坛看颂学的笑话?”
任诞老老实实地说:“不敢不敢。”
梁启章忍不住开口道:“老师――”
董先生一听梁启章开口,本来好些的脸色脸又沉了下去,直接截断梁启章的话对任诞恨恨道:“你不要学你梁师兄,一封《割席书》被人戳到了脊梁骨上,还夸人家绝jiāo书的狂糙写的潇洒,别人可没领他半分qíng。”
梁启章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说:“是我有错在先,而且幼微的字本就写得出色,有了名声也是应当的。”
董先生听见自己的爱徒还帮对手的弟子说话,气地胡子都chuī起来了:“那小匹夫是字写得好,但以前写的千百帖,也不及一封盛怒下的《割席书》出色,他写了绝jiāo书难道还写两份,一份自己留一封寄给你?你不与人看谁知道这字写得好?这也罢了,妙品共赏、疑义相析本就是应当,但他把你骂成那样你还一点脾气也没有。这次你要是还是来为那小匹夫说qíng,以后也不必说是我的学生了!”
梁启章闭嘴了。
任诞一边自觉地沉默,一边支棱其耳朵听,在心里慢慢琢磨:原来如此,简傲的《割席书》成名是梁启章为其造势。想到此,又有些叹息,这样说来,梁启章与简傲倒本该真是一对知己,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