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倚著靠枕,望著窗外著雨的牡丹:“这花开得虽迟,到底也开了。我这一生,什麽都经过,什麽都见过,也不算枉过,要说憾事,也有那麽两桩。其一呢,便是没有拿下这大好河山;这其二麽,我原是不知道的,遇著你才慢慢品出来……”他抬起手,抚著司马冲的脸颊:“快活的事,也得找对了人才尽qíng尽兴,我那几十年,竟都是白过了。
司马冲听他那麽说,倒是一怔,摇了摇头:“其实都一样的。”
“不一样,有qíng才有真滋味。”王敦的手滑到他胸口,却没伸进领襟,只是隔衣抚摸:“你对我还是有心的。”
司马冲只觉得被他按的地方说不出的空虚,他有心吗?王敦说有,可他自己怎麽觉不出来呢。司马冲覆住王敦的手:“你说有就有吧。”
王敦看著他轻轻地笑了:“我的两桩憾事可只剩下一桩了。你说,我要不要起兵呢?也许还来得及沿著秦淮种满牡丹,今年的牡丹开得迟……”
司马冲知道,王敦不是在试探自己,这一次他真的是在问。司马冲想说不,可他明白,起不起兵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决定的,那麽多的人、那麽些年的经营,怎麽可能说不起兵便不起兵。
望著脸色憔悴的王敦,司马冲心有不忍。十里秦淮、水绿花红,不管怎麽样,这个人的野心里头真给他留了一分旖旎。
王敦一直等著,却没有等到司马冲的回答,他叹了口气,摩挲著司马冲的心口:“这里头,除了我还有谁?”
司马冲的心狂跳起来,仿佛被人窥破了至深的隐秘,他竭力稳住呼吸,摇了摇头。
王敦没再说话,他默默地看著司马冲,像是信了,又像是不信。司马冲受不住这样的注视,别开脸去,然而他感觉得到,王敦的目光还缠在他身上,似乎要把他锁住,拖进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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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放的牡丹虽然开得,到底挨不过时节,到了六月末,花瓣枯焦,一朵朵零落成泥,王敦的光景也是越来越坏,竟是连坐都坐不久了。
王含心里明白,他这堂弟怕是不成了,虽然不好开口,但眼看ue时局越来越紧,再挨怕是要坏事,只得跑到司马冲的小楼,硬著头皮问王敦起兵的事qíng。
王敦刚刚吃过药,司马冲正拿著手巾帮他擦额头的虚汗。王含这句话问下去,王敦半天也没有吱声,王含抬头一看,王敦靠著司马冲的肩,紧闭著双眼,王含只当他力乏,睡过去了,刚要退下,王敦却忽地冒出一句:“万一兵败,你要如何收拾?”
王含一愣,不及应声,王敦已睁开了眼,灼灼的目光朝他投来:“一旦起兵,便是反了。成则位列诸侯,败却要遗臭万年。司马绍城府深深,你敌得过吗?真是兵败,姑孰肯定守不住,那麽多兵勇,那麽多家眷……还有世子……”王敦抓过司马冲的手,“你打算怎麽安置?”
王含本是个多虑而无谋的人,这些事qíng,他不是没有想过,对策却是一条也没有的,被王敦问了个哑口无言。
王敦叹了一声:“我要能好,自不必说。若是真到了大限,撒手去了,我劝你解散兵勇,归身朝廷。司马超钩深致远,不会计较前嫌,那点俸禄够你跟王应吃上一辈子了,世子呢,也能回到封地,过上安逸的日子。”
这话说出来,司马冲和王含都是大吃一惊。司马冲总觉得王敦是个悍将,bào戾恣横,却没有想到,真到了末路,这人却是那麽清醒,那麽看得开。
王敦看得开,王含却没有这个气量,当下把脸都憋红了:“我……”
王敦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不甘心,我又哪里甘心?可争天下,角的是心力,是胜是败,虽不是一望可知,总也晓得个大概,你跟王应都不是当世的帅才,胜算太小,不如不战。你要实在不愿归顺朝廷呢,那就退回武昌,守著那城,做一个自在王吧。”
王含听了那话,咬紧了唇,yù待申辩,王敦却闭拢了眼睛,不肯多说一句了。
王含站起来,跺了跺脚,终於冲下了小楼。
王敦听他走远了,睁开了眼睛,忽地一笑:“碌碌一世,如今才得了闲了。”
司马冲心头一酸,王敦说出这话,也是自知死期了。他望著王敦,不知不觉视线就模糊了。王敦抬了抬手,像是要替他拭泪,到底力不从心,叹了声:“哭什麽?不起兵不是最好吗?这是你的心愿,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