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冲捉住王敦的手,那只手很大,也很粗糙,司马冲一直觉得这只手丑,可这时,他什麽都不顾了,他把脸埋在那只手里,低低地哭了出来。
“我知道,你心软,也心善,把骨ròu之qíng看得极重,司马绍对付过你,可你不忍建康被围吧?”王敦的指头动了动,沿著司马冲的眉棱缓缓勾画:“你眉眼生得淡,我初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好脾气的孩子。可这乱世里头,不能太心善了。我走之後,你要好好待自己……别信什麽善有善报的鬼话,因果报应都是骗人,你要学著照顾自己,爱惜自己……”
王敦病中气弱,语调格外的慈柔,可那一字字打到司马冲心尖,却宛如刀割。他伏倒在王敦身上,攥住王敦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捂在心口:“我的心不善……不善……”
王敦却乏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司马冲的话他竟是一句也没有听清。
司马冲的话,王敦没有听见,帐外候著的郭璞却听了个清清楚楚。郭璞深知司马冲心软,又是个记好不记打的,别人对他一分和悦,他就能把旧怨勾个gān净,如今王敦这样对他,难保他不动摇。
郭璞唯恐司马冲感qíng用事,坏了大计,见司马冲走出房间,连忙跟了出来。司马冲心中了然,二人一先一後踏著月色,来到了栏杆前头。
“今天我没给他下药。”
郭璞料不到司马冲这麽开门见山,倒是一怔,刚要说什麽,却见司马冲拿出那个小小的水晶瓶来,将手一扬,那瓶子在空中划出道弧线,奔著楼下的池塘直坠而去。
郭璞不禁愣住:“你……”
司马冲转过脸来:“够了。非得要了人命吗?他都不起兵了,那就相安无事吧。”
“你以为他真是为了你吗?他这不过是病了!只要站得起来,造反是早晚的事qíng。谁都不是痴qíng的傻子!你怎麽就不明白呢?”
司马冲摇头:“他活得下去也好,活不下去也罢。我都下不了手。景纯,你是知道我的。”
“临阵而退,终有一日,你会後悔的。”
“我後悔的事qíng,已经很多了。”
郭璞仰面长叹:“也罢,”他闭上了眼睛:“这都是命数吧。”
“景纯,”司马冲望著楼下的蒙蒙夜色,忽然问:“你真能预知命理吗?”
“你说呢?”
“如果你真能预知将来,那麽,告诉我,将来你会怎样?我会怎样?这天下的人又会怎样?”
郭璞转过身来,摊开了手掌,伸到他面前:“写一个字。”
司马冲疑惑地望著他,终於掂起指头,在他手心写了个“笛”字。
郭璞看著那字,微微一笑:“果然如此。这是一个大凶之字,这字主分离,或主血光之灾。你看,这个‘由’字若是出头,则棒打‘竹’字,‘个’‘个’分离;若不出头,便是无头。”
“那麽说,我真会後悔了。”
“也许吧。但是,相信我,”郭璞捏拢了手掌,“你跟万岁一定重逢的。无论发生什麽,你都要撑下去,他在等你。
夏天的日头本出得早,这天早上雾却浓,遮没了朝阳,寅时到了,天上仍是灰沈沈一片。司马冲似睡非睡,正跟王敦一起靠著,却听外头脚步声响。“哗啦”一声,珠帘被摔得乱飞。
王敦的规矩向来是大的,没仆人通禀,谁都不许擅闯卧室,今天这种场面,司马冲还是头一次遇到,他翻身起来,厉喝一声:“谁?”
说话间,王应已冲到了chuáng前,横眉立目,怒视著司马冲,把卷东西“啪”地往地下一掷:“看看吧!你那哥哥发的圣旨!”
司马冲想了想,俯下身,拣起那卷东西,缓缓地展开。果然是圣旨,熟悉的笔迹飞扬洒落,朱砂红印泰山压顶,一字字、一句句,全都是绍的御批。司马冲拿著诏书的手微微颤抖,脸色也变得煞白。
王应从司马冲手里夺过了诏书,一扬手,将他推到地上:“你们司马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应这麽一闹,倒把王敦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听到动静,王敦心里已有三分明白,再看司马冲跌在地上,顿时气得胡子乱颤,瞪住王应:“孽障!撒什麽野?我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