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心头微松,却有点发涩。他从来都是把恩qíng看得比仇恨重,如此自然没什么不好,若是就事论事,这件事里武后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却总是有些不安……裴行俭笑微微地低头瞅着她:“放心了么?还有什么要问的,可否让人先上了饭,在容我慢慢回禀?”
琉璃被逗得笑了起来,忙挑帘出去吩咐人赶紧去厨下传饭,裴行俭也跟了出去,随后问道:“三郎还没有沐浴好?”
琉璃正想回答,东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小祖宗,你慢些!”门帘挑动,三郎赤着脚从屋里摇摇晃晃地跑了出来。琉璃唬了一跳,还未举步,眼前一花,却是裴行俭两个箭步掠了过去,一把将三郎高高举起:“三郎害死出来找阿爷么?”
三郎白生生的脚丫在空中乱蹬,头发上的水珠四下飞溅,欢快的笑声比水珠更为清亮:“阿爷!阿爷!”
裴行俭哈哈大笑,三郎笑得更欢。琉璃看着这父子俩,心头的愁绪一时消散了大半,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一阵西风chuī过,将这欢快的笑声传出了老远。
凉州唐军大营里,同样的西风也chuī上了满营林立的旗帜,无数条常常的旎带迎风飘展,发出“噼啪”脆响。
远处的夕阳正一点点地沉入山峦,鳞片般的漫天云霞被斜晖染得金红。一眼望去,蔚蓝的天幕上仿佛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旎旗,随着劲风无声无息地舒展、涌动、漂移……向着长安的方向。
大营的中军大帐前,一面饰牙信幡也在风中猎猎作响,幡面原本殷红如血的颜色早已被风霜侵蚀成似乎带着血腥气息的暗红,两行绣金大字却愈发醒目——“凉州安吉大史,左武卫大将军苏”。
营中的数视为郎将与校尉,都已聚拢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有人来回踱步,有人肃立无言,也有人在低声议论。只是每当狂风chuī响旗帜,不少人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这面信幡。五年来,正式这面旗幡一直飘扬在陇西道唐军与吐蕃jiāo战的战场上,麾军进战,所向披靡……随着日落西山,呼啸的秋风渐渐停歇,张扬飞舞了一天的旗幡也仿佛筋疲力尽地慢慢飘垂了下来,大帐那低垂的门帘,却依然一动不动。账外的郎将与校尉们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安——每天日落时分,苏大将军都会点齐诸将,在巡营一圈,如今,他却已有整整三天露路面了!
有人按捺不住,往账门口走了几步,到了账门前蓦然止住步子,跺脚叹了口气。
突然间,门帘一动,有人微微佝偻这身子倒退了出来,看身形正式营中的老军医。纪委xing急的郎将立即围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老军医身后露出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huáng昏的余晖将那穿着戎装的身形映衬得格外俊伟,大红抹额下的雪白须发也仿佛比往日多了几分jīng神。
众人不由心神激dàng,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参见大将军!”
苏定方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嘶哑:“都起来吧。”
这声音里似乎有种不祥的东西,将众人心头刚刚燃气的兴奋欢喜浇熄了大半。好几个人抬头去看那老军医,这才发现,他依然低着头,看不清表qíng如何,一双手却分明正在用力托着苏定方的胳膊,几人心头都是一跳,一时竟不敢开口。
一片寂静中,苏定方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让诸位久等了。苏某今日只有一言……如今吐蕃娼獗,数月来在剑南道,在西疆,都是屡屡得手,我陇西道虽是军qíng稍缓,却也不可掉以轻心,qiáng敌当前,尔等须得齐心协力,这凉州大营,日后就要靠诸位同胞了!”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低声问:“大将军是要回京了么?”也有人叫道:“大将军放心!我等定不会辜负将军期望!”
苏定方摇了摇头:“是我有负诸位的期望。五年苦战,诸位袍泽随我出生入死,我却没能给大伙儿带来富贵前程,时常抱愧在心,苏烈在此向诸位赔罪了!”
他用力撑着老军医的手臂,单膝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了头,那微微颤动的白发在暮色里几乎能刺得人眼睛生疼。
众人都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跪倒还礼。副总管反应最快,上前几步将苏定方扶了起来,握着那只冰凉gān枯的手掌,眼眶却不由一阵酸胀。旁人不知,他却是心里有数的,苏大将军的病qíng远比大伙儿知道的严重,立秋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昨曰向几个副总管布置军务时已是无法起身,今曰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忍不住道:“大将军何出此言!这些年里,若无将军神威,我等只怕早已马革裹尸,更莫说什么富贵前程,我等便是为将军战死,也是心甘。还请大将军静心休养,营中之事自有我等代劳。大将军早日康复,方是我凉州将士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