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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余觉得小黑猫有些不开心,平日里他回来时,小黑猫虽不见得会热情地同他玩耍,可自己逗一逗,黑猫总是生龙活虎的。今日他回来,就见小黑卧在床榻上,宋余和它打招呼,黑猫只是抬头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余贴着它摸摸蹭蹭,黑猫也不挣扎,就连桌上专给它备着的小食也不曾动,宋余莫名地觉得黑猫好似有心事。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一只猫能有什么心事?
宋余觉得黑猫这些日子都挺奇怪的,厨房给它备的吃食有一顿没一顿的,食量大减,若非黑猫身体康健,精神奕奕,只怕宋余都要带它去寻兽医了。
宋余戳了戳黑猫湿润的鼻尖,说:“小黑,肉脯不好吃吗?怎么都不吃呀?”
黑猫望着宋余,没有动作,宋余还问进门的宋文,“文叔,小黑今日吃饭了吗?”
宋文说:“没有呢,临少爷散学时才回来的。”
宋余皱了皱眉,摸向黑猫的肚子,咕哝道:“我看还是寻个日子带小黑去看看兽医,它都不爱吃东西了。”
宋文心想这京都里也没有专给小狸奴看诊的兽医啊,他道:“少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近来宋余回来得都晚,大都是去了齐安侯府,宋余说:“赫默说侯爷今日另有要事,改日再约我去骑马。”
宋文面上露出几分笑容,道:“老侯爷若是知道少爷又能骑马了,定会很欣慰。”
宋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黑猫脑袋,道:“还不算能骑马呢,先别告诉爷爷。”
宋文乐得见他越来越好,想起什么,又道:“少爷,三日后就是容老大夫来给你施针的日子了。”
宋余说:“我记得,正好那日休旬假,不用着意告假了。”
宋文看着宋余,以前宋余并不喜欢容老大夫来给他施针,这些年宋余汤药针灸不断,却不见什么起效,时日一长,宋余虽还配合,却是有些懈怠的。就如宋余去国子监读书一般,他不喜欢去国子监,倦倦懒懒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宋余重又积极起来,不再抗拒去国子监。记不住的书,回了侯府便秉烛夜读,明知骑马会犯头痛之症,也会让他备马,得空时习练骑御。
宋文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黑猫身上,猛地想起,好像……一切都是自少爷捡回这只黑猫开始的。养了这只小狸奴,宋余整个人都似活了过来,不再迷茫倦懒,浑浑噩噩。
宋文想,养这么个小东西,好像也不是坏事。
宋文好不容易改观,姜焉却有些动摇,他执意让宋余成为当年的宋余,真的是好事吗?
姜焉知道风雪关一役惨烈,也知道宋廷玉夫妇殉国,五万将士十不存一。姜焉年少上战场,战争从来残酷,生死亦是寻常事,如他们这样的人,马革裹尸再正常不过。所以姜焉即便曾驰援过风雪关,亲眼见过流血飘橹,尸横遍野的风雪关,也不曾深想过这一战于宋余而言,意味着什么。
直到郑海和他说起旧事,姜焉才猛地惊觉,宋余在那一战中,切切实实地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无数袍泽兄弟,也失去了许多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亲朋,那时的宋余……也才十四五岁。
他九死一生,才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
宋余若是再想起那些事,无疑要再经一番剖心剔骨之痛,而这痛,漫长如黄梅雨,绵密不绝。宋余经受得住吗?偏偏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宋余就要想起前尘,宋余该提起长枪,做回当年边关那个恣意飞扬的少将军——自以为是,几近傲慢。
姜焉的想法有了一丝动摇,心中仿佛有两道声音,一道在说,宋余忘记了便是好吗?那是父母袍泽的血仇,宋余当真想忘吗?他想一辈子做个受人耻笑的傻子吗?一道声音却又道,为什么不忘?如此痛苦的事情,想起来不过是愈发痛苦,宋余可以无知无觉地做个富家翁,即便痴傻愚钝。
姜焉望着宋余,耳边似乎又响起郑海说,太迟了,援军来得太迟了。
那时他带着定北关的将士去驰援风雪关,他去得太迟了。
要是再快两日,不,一日,或许就不是今天的样子。
姜焉胸腔内跃动的心脏传来了清晰而尖锐的疼痛,他忍不住,贴近了宋余,宋余身上透着淡淡熏香的味道,不似当年的干燥清冽。宋余没想到小黑突然挨了过来,他愣了一下,抱住小黑猫亲昵地厮磨,轻声说:“小黑,你不高兴吗?”
黑猫抬起眼睛,圆溜溜的金绿双眼望着宋余,又凑过去舔了舔宋余的脸颊。宋余没忍住笑了,掌心捏着黑猫后颈,揉搓了一番,道:“怎么办呢?你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要怎么哄你呀?”
姜焉一颗心都被他说得柔软了,恍惚地觉得,能化作一只猫也没什么不好。姜焉曾经万分不喜他这一支能变做猫,不似人,也不似妖,尤其是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那几年,总是分外小心,生怕在人前化作猫,小心地藏着这个秘密。
大巫师道,这是天神的旨意,是宿命。上天给予了他们这一支独一无二的血统,赐予了他们力量,他们是上天的宠儿,生来就该守护部族。
姜焉年少时桀骜不驯,敢驳天意,甚至同大巫师争辩,他们既要守护部族,便该化作凶猛强悍的狼,翱翔九天的苍鹰,而不是弱小可怜的狸奴。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命。
后来姜焉负气离开部族,哪成想,竟又变做了猫,也便是那一回,他碰见了宋余。
姜焉看着宋余白皙清瘦的脸颊,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想:碰见宋余,这一定是天命,否则他们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
这就是天命。
第19章
“侯爷,咱们今日不骑马吗?”
第二天并没有骑射课,临到散学时,宋余却在将出国子监时碰见了姜焉,他以为二人还是会回侯府跑马,没想到姜焉带着他走的方向并不是去侯府的。
姜焉今日着的是缥碧色小袖长袍,腰佩革带,耳朵上挂了碧绿的坠子,倒是削弱了平日里的凌厉张扬,多了几分少年气,让人眼前一亮,想起姜焉如今也不过弱冠之年。
姜焉道:“不骑马,天天骑马有什么意思,今儿陪我去听曲吧。”
宋余一愣,说:“听曲?”
“对啊,”姜焉说,“你平时不去听曲?”
宋余老实道:“跟着阮二去流音坊听过几回。”
姜焉一锤定音,道:“那咱们就去流音坊。”
流音坊在京都城西,离国子监有些距离,二人是坐马车去的。城东多权贵,城西则多勾栏酒肆,还未入夜,街道上已经透着股子热腾腾的烟火气。
姜焉靠着车厢,问宋余,说:“流音坊,跟着阮承青去听曲,除了听曲还干什么?”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喝酒?”
“其实流音坊的桂花栗子酥,古剌赤,蟹黄汤饼都很是不错,一会儿侯爷可以尝尝。”
姜焉扑哧一声笑了,撑着下巴,那双金绿眼瞳专注地看着宋余,道:“你们去听曲儿光吃喝去了?”他“唔”了声,问道,“不看,美人儿?”
宋余理所当然道:“看呀。”
姜焉身体微微坐直,眯了眯眼睛,“哦?怎么个看法?”
宋余奇怪地看着姜焉,说:“坐着看啊。”
姜焉:“……”
“没别的了?”
宋余不解道:“还应该有什么?”
姜焉:“也就是说你和阮二去听勾栏,就是坐着一起吃东西,听听曲,再喝点酒?”
宋余点头道:“昂,侯爷,有什么不对吗?边关的勾栏不是如此?”
姜焉:“……没什么不对,就是这样,我们边关也这样,听听曲,喝点儿酒。”
自见过郑海之后,他就有些明白为什么长平侯并不执着于一定要让宋余再拿得起长枪,挽得了硬弓。一时间姜焉也不知是否该让宋余重拾弓马,他心中举棋不定,其实仔细一想,他虽的确想再见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宋余,可如果代价是让宋余想起那些锥心之痛——忘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