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热虽未起,但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月。
久到柳元喆的大军已经围住谷泉山,炸开封山石,将那五大箱账册一一搬了出来;久到沈巍已经提前押送贺郎平进了京;久到顾莲沼恢复了神智,从憎他怨他到只盼望他能醒来……时间滚滚向前,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时间里往前走,只有柳元洵依旧在沉睡。
他像是一梦不醒了般,每日只能靠流食续命。原本尚有血色的脸一日比一日白,本就消瘦的身躯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整个人瘦脱了相,单薄的身躯彷佛秋末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随风而逝。
顾莲沼每日为他擦身喂药,眼下青黑明显,可身体却未见消瘦。
其实刚清醒的那两日,顾莲沼也吃不下东西。旁人咀嚼后会本能吞咽,他不咽反吐,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非要将食物往外挤。人活着,可身体的本能已经死了。
但他非强逼着自己吃,反覆的呕吐与进食让他咽喉肿痛,可他合著血也会固执地吞咽。他不允许自己得病,更不允许自己衰弱,照顾好了自己,他才能用全部的心力去照顾柳元洵。
柳元洵久久不醒,王太医也没有法子,整日愁眉不展,淩晴也总是默默垂泪。
有些话不能明说,说了不吉利。可即便不说,大部分人也心知肚明——柳元洵或许永远醒不来了。
毕竟他是真的死了一回,就算心跳恢复了,也不见得能清醒。
相较其他人,顾莲沼冷静得近乎冷酷。
但见过了溶洞前的那一幕,谁也不能说他对柳元洵没有感情,淩晴甚至抽空劝了他两句,让他心情不好不要强忍着。
顾莲沼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句:“我很好。”
他的确很好。经历过柳元洵的死亡以后,再没什么能击垮他。旁人盼着柳元洵醒,他也盼,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醒过来当然好。
醒不过来,他也要柳元洵拖着这副不能自理的身体硬往下活,就算只有一口气,就算不能说话,就算衰弱到全身发疼,他也要拖着他活下去。
只要命在,魂还在,支撑顾莲沼活下去的那口气就还在。
他日日看着柳元洵灰败的面容,夜夜抱着那具形销骨立的身躯,早已经痛到麻木,盘踞在心底的,只有挥散不去的恐惧。
柳元洵太瘦了,几乎成了一把骨头,顾莲沼每次将他抱进怀里,总错觉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余温散尽的骨灰。
一开始搂着柳元洵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睡,那薄薄胸膛下的心脏太虚弱了,彷佛他稍一睡沉,那颗心脏就会在他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停止跳动。
他熬了一夜又一夜,实在熬不住的时候,终于想了个笨办法。他开始揽着柳元洵的腿,将耳朵贴在那瘦骨嶙嶙的胸上睡。
心跳声依然很微弱,却能支撑他在浅眠中熬过漫漫长夜。
就这样绷着脆弱的神经,拖着疲惫的躯体,足足熬了二十多天,待到时间迈入三月中,柳元洵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
这二十多天里,柳元洵其实断断续续地有过些许感知。可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外界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像隔了层棉花一样模糊,唯独游走在身上的手的温度是明显的。
那手扶着他的腰,拿着湿热的帕子日日替他擦身,无意识的人连排泄也无法自控,可他下I身只是稍稍有了反应,顾莲沼便将他抱在怀里,像是照顾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替他操持着一切。
意识模糊间,他偶尔也会生出一点羞涩,可他太虚弱了,往往只是刚刚觉察到顾莲沼的动作,下一刻便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这段时间里,他听过许多人的哭声,可他最担心的那个人,却一声也没哭,甚至连话也不说。
沉默,沉默,顾莲沼总是沉默。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只能用沉默强忍;又像是伤心到了尽头,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对他,柳元洵总是愧疚的。
起初亏欠,是因为赐婚逼嫁。
后来亏欠,是因为心里有情。
他太虚弱了,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久,才轻轻掀开了眼皮,但短短一瞬后,便又无力地闭上了。
可这一幕没有躲过顾莲沼的视线。
这样的幻觉出现了太多次,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顾莲沼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盆,盆边搭着洁白的帕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定住,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只知道隔着轻缓的蒸气凝望那形容枯槁的人。
这二十多天里,他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柳元洵醒过来”的幻觉。一开始,他还会叫他的名字,渴望他能给自己一些回应,可到了后来,他叫出“阿洵”两个字,惊醒的只有自己。
次数多了,他就不说话了,到后来,他甚至厌恶起这样的幻觉。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心脏被抛上抛下的感觉,太痛苦了,就像拚命拉扯一根本就绷到极限的弦,谁也不知道下一瞬会不会断。
顾莲沼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盆里的水都凉透了,他才迈开僵硬的步子,转身去室外换新热的水。
可这一次,他刚转身迈出一步,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极慢极慢地转过了头。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脸却微微侧向他的方向,整个人瘦到脱相,几乎看不出人形,但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双眼眸依旧漂亮得惊人,尽管虚弱而朦胧,可仅仅是一点萤火般细微的眸光,就彻底点亮了顾莲沼的世界。
“哐啷”一声,水盆坠地。
如此巨大的声响,也没惊碎这一场梦。
顾莲沼心脏急速跳动,血液直冲大脑,激得他两眼发黑,几乎站不稳,可他还是踉踉跄跄地往榻边冲,但没走两步就跪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向床榻。
早在顾莲沼转头的那一瞬,柳元洵就落了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了呢……
他怔怔望着那个跪倒在地,连滚带爬挪过来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让他在睁眼都费力的情况下,抬手落在顾莲沼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眼泪像是流不尽,瞬间便濡湿了枕畔,柳元洵唇瓣哆嗦,迟迟发不出声,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憔悴不已的顾莲沼。
昏了这么久的人是他,可死了千百遍的人却像是顾莲沼。
顾莲沼全身都在痉挛,身体沉得直往下坠,只能凭藉扭曲的手指勉力扒住床沿,急切又渴盼地望着柳元洵。
二十多天里,除了偶尔在幻觉里叫一叫柳元洵的名字,他基本没说过话,到了现在,他喉结滚动,迫切想要发声,可越急越乱,胸腔憋得快要炸了,也只能挤出个破碎的音节:“啊……”
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急切,却像是被困在床沿的野兽般,说不出话,也站不起来,只胡乱抓挠着床沿的褥子,舌头像被割了一样,不住地“啊啊”出声。
柳元洵心口一窒,眼泪更加汹涌。
他很想摸摸顾莲沼的头发,或者跟他说句话。但他虚弱得厉害,方才那一下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到了此时,除了看着顾莲沼的脸流泪,他什么也做不了。
窄窄一道床沿,不过半臂的距离,却像是天堑般无法逾越。一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床侧,不住地抓挠着褥子发出嘶哑的低喊;另一人望着他的脸,心如刀割,却只剩流泪的力气。
……
柳元洵不记得顾莲沼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他只知道,待他能说话的时候,顾莲沼的眼泪已经彻底打湿了他胸前的单衣。
“阿峤……”他嗓音嘶哑,掌心轻轻抚过顾莲沼的发丝,粗硬的手感擦过他掌心的肌肤,带起细微的痒,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顾莲沼没有抬头,仍伏在他胸前无声流泪。过去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压抑到极点的低语:“我恨你……”
柳元洵触碰着他的发丝,声音又哑又轻,“我知道。”
“我恨你。”顾莲沼扯住他的衣领,压抑着情绪,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