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沼虽是个哥儿,可平日里穿得不是黑色劲装,就是灰色短打,若不是那张出众的脸和独特的气质,说他是普通杂役,恐怕也有人相信。
除了新婚之日那叫人不敢多看的打扮外,这还是柳元洵头一回见他如此英气逼人。
锦衣卫的官服通体沉黑,锁边处又用了暗红的绸布,衣料上则绣着鱼鳞纹样。因是银线绣制,所以阳光一照,那衣服便泛起了冷色的银光,显得煞是好看。
剪裁合身的官服完美勾勒出他矫健有力的身形,更衬得他肩宽腰挺。那张本就极具冲击力的脸庞,在这身官服的衬托下愈发俊美,难怪连见惯了他穿官服的刘迅,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柳元洵被他的模样惊艳了一瞬,但眼下正事要紧,他很快回过神来,招手示意顾莲沼坐下。
顾莲沼刚到,刘迅便要告辞。
不管柳元洵领了什么任务,刘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事务繁忙,若不是看在柳元洵的王爷身份上,他压根不会抽出时间来周旋。
顾莲沼既是镇抚使,又是柳元洵的妾室,将他留下照顾人,于情于理都十分合适。
况且,萧金业一案已过去多年,能查的线索早被锦衣卫挖得差不多了,挖不出来的,也不是柳元洵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他也不必为此劳神。
想到这儿,刘迅找了个藉口,拱手告辞,离开了卷宗库。
……
刘迅一走,柳元洵就自在多了,他将手边的卷宗推过去,道:“这些都是整个调查过程的详细记录,你瞧瞧。”
顾莲沼阅览速度极快,匆匆几眼便扫过了重点,仅仅半盏茶的工夫,他便合上了最后一摞卷宗,抬眸看向柳元洵,“王爷既然已经看完了卷宗,接下来作何打算?”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说道:“去诏狱。”
已经到这一步了,顾莲沼也不打算再阻拦他了,他最后确认道:“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您想好了?”
柳元洵早听过诏狱的名声,本就内心忐忑、忧虑重重,经顾莲沼这么一问,他越发紧张。
可再紧张他也得去。
萧金业在诏狱里呆了八年,能受的刑他都受过了,该吃的苦他也都吃过了,熬了整整八年,他却从未吐露过半点口风。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心性极其坚定,所以才死守到了现在。
他若是想从这样一个人口中问话,便不能以提审的名义将人压出牢房。
毕竟萧金业在酷刑折磨下都未曾屈服,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王爷身份就改变态度。他必须展现出十足的诚意,才有可能触及到萧金业真正隐藏的秘密。
而亲自前往诏狱的牢房与他会面,便是他展现诚意的第一步。
诏狱坐落在指挥使司的最西角,远远望去,就连外墙都透着股阴森恐怖的味道。
柳元洵身上穿着厚重的大麾,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可当他踏入那深黑色的大门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深而厚的大门缓缓闭合,最后一丝清新的空气也随之消散。
柳元洵只觉得越靠近诏狱,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就越发浓重。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紧紧跟在顾莲沼身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诏狱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负责审理、审讯的局域,下层则是关押犯人和施行刑罚的地方。
还没走到诏狱下层,柳元洵的胃里就已经一阵翻涌,他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这味道实在难以忍受是一方面,他心里对血液的抵触和抗拒也是一方面,可他既然来了这里,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顾莲沼垂眸静静地看着他,既没劝他回头歇着,也没问他要不要将萧金业押送出来受审。
他是个心硬如铁的人,更是个不爱劝人的人,既然柳元洵已经做了决定,他便不会出声干涉。
越靠近诏狱,过往的记忆便越清晰,曾经的顾莲沼彷佛也渐渐从他的身体里苏醒。
一垂眸一抬眼,他又成了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玉面阎君。
进入地下之前,顾莲沼挑起一盏灯笼,随后拉过柳元洵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带上,道:“诏狱无光,你需跟着我走,我空不出手,扶不了你,你自己当心。”
柳元洵重重地点了点头,显然是把这番话听进去了。
可锦衣卫的官服配的是一条又宽又硬的腰带,他将手落上去也不知道该扶哪里。
好在而顾莲沼的腰精瘦些,腰带中间便留出了一个空隙。柳元洵顺手将指头扣了进去,发现这个位置刚刚好,既让他感到安心,又方便落手,他舍不得挪开,便悄悄屈指扣住了。
顾莲沼觉察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愣后,还是随他去了。
整个诏狱一片漆黑,只有顾莲沼手中的那一点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勉强能照亮前路。
随着他们越走越深,比之前浓重数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几乎要侵占柳元洵所有的知觉……
整个诏狱一片死寂,安静到连犯人的呻吟声都听不见,若不是顾莲沼手中的灯笼在晃动间能隐约照亮两侧牢狱中的衣角,柳元洵甚至会以为这是间空地牢。
可除了被血浸透的深色衣角外,他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新鲜血迹,以及地面上不知何时留下的狰狞交错的抓痕……
柳元洵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他艰难地喘息着,小时候的记忆和如今的场景隐约交叠,叫他整个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顾莲沼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柳元洵的脸白得可怕,整个人也颤抖得厉害,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强忍着不适,紧紧跟着自己向前走,只是每走两步便会哆嗦一下,叫人心怜不已。
见他实在忍受不住,顾莲沼轻轻叹了口气,将手边的灯笼搁置在一旁,而后抬手解下自己的抹额,掩住柳元洵的眼睛,低声道:“跟着我,别怕。”
抹额系好后,柳元洵的眼前便彻底黑了下去,扣住腰带的手随即便被人牵到了掌心里,燥热温暖的感觉叫他的心也一并安定了下来。
他们一路前行,血腥味愈发浓烈,就在柳元洵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顾莲沼停下脚步,挑起灯笼,低声道:“到了。”
柳元洵扯下眼上的发带,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劈。
牢房中,一个浑身污垢、恶臭扑鼻的人正蜷缩在地上,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听见动静,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脓疮满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脸。
“萧金业……”柳元洵喃喃道,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知道诏狱残酷,可他从未想过,八年牢狱,竟能将一个人变成这般模样。
第46章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萧金业仅仅是抬眸瞥了一眼柳元洵,随后又无动于衷地垂下头去,彷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诏狱的牢是用腕口粗的铁柱子打成的笼子,上天入地都没有出路,唯一的出口便是被玄铁大锁锁死的牢门。
顾莲沼将灯笼挂在门侧的壁笼上,而后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牢内昏暗,一点烛光只能照见方寸之地,柳元洵缓步踏入牢房内,一步一步靠近萧金业,在他身前缓缓蹲了下去。
顾莲沼倚在牢门一侧,看似随意,可他的眼神却一直落在柳元洵身上,只要萧金业稍有异动,这点距离已经足够他出手了。
柳元洵怪异的举动终于引起了萧金业的注意,他仰起脖子,费力地撑起脸,透过他满脸的脓疮,柳元洵看见他似乎眯了眯眼睛。
萧金业八年未出诏狱,想来并不知道他是谁,柳元洵主动道:“我是柳元洵。”
听见来诏狱看他的人是金尊玉贵的瑞王,萧金业依旧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默默望着柳元洵。
他的眼神很奇怪,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整个人坐在那里,毫无生气,与其说坐着一个人,倒不如说像一截失去了所有情绪、被岁月遗忘的木头。
柳元洵与他对视了许久,直到萧金业力气不够,只能将头垂下的时候,他才慢慢讲起了最近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