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庭气得用马鞭把道旁的矮树都抽秃噜皮了,瞪着谢瑜安扶云岫上马的背影,啐道:“就他娇气!”
又过了两天,这日下午刚歇完午觉,重华宫中的一干宗室子就接到了旨意,圣上命他们立即去宣政殿一趟。
这些年来因龙体不愈,奉天帝不再沿袭祖制进行御门听政,朝中政事也多由内阁先商议出个大致章程来,他根据票拟再行批红。有些时候他甚至连笔都懒得动,只让冯九功按照他的口述代笔在奏本上行批红之权。
而宣政殿就是奉天帝平日里处理政事、召见朝臣的所在。
所有人初听这道旨意时都既紧张又振奋,这是皇帝自他们入京以来第一次单独召见,想来是要考教他们一番。
众人都不敢让奉天帝久候,稍整仪容后就跟着传旨太监去了。
宗室子们一走,明德堂里就空了一小半,但下午的弓马课仍然照旧。
云岫手上还裹着伤,其他人习武射箭的时候,他就拿了草料去喂小马驹。
小马驹长得很是可爱,通体雪白,只额头上的毛发是深色的,跑起来的时候倒有些威风凛凛的模样。
这两天云岫已经学会上下马背,因是初学,谢瑜安只让他骑在小马驹上,自己牵着马缰带着云岫慢慢溜达绕圈。
如今谢瑜安不在,云岫想自己尝试着骑马又担心会突生意外,他心里正矛盾着,忽见朱庭和另外几个伴读朝自己这边走来。
第8章 坠马
这两天朱庭和一干伴读已经混得很熟,下午谢瑜安他们走后,他就只和这帮人说笑玩闹,全然当云岫不存在一般。
云岫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漠视,倒也乐得清静,可如今这些人突然围上来,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一看就事态不妙。他攥住马缰下意识往后退,谁知又被人挡住了退路。
朱庭绕着马鞭,仗着人多势众把一人一马逼至角落。
云岫惶恐地去找齐师傅,可此时演武场上根本没有齐师傅的人影,其他负责牵马、斟茶的小内侍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只垂手远远地站着,并不敢往这边多分半个眼神。
此情此景,云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整个人如坠冰窖,知道他们是故意趁这个时候来找自己麻烦,如今谢瑜安不在,齐师傅也不知所踪,演武场上竟无一人可以为他出头。
他白着一张隽秀的小脸,眼角殷红,眼底雾蒙蒙地覆着一层水汽,贝齿轻咬菱唇,整个人都在颤抖,如同一株被摧折的娇嫩花苞,教人心生怜意。
朱庭见他这副模样,胸膛里的火苗蹭蹭烧将起来,他突然发难,一把攥住云岫的右手将他整条手臂提溜折起,还故意在裹着纱布的掌心上用力按了数下,果然见云岫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心里畅快了稍许,手上愈发没个轻重,“你这是什么表情?又是做给谁看!”
云岫疼得冷汗直冒,可他既不呼救也不求饶,生生忍住了,他深知现下不宜出声,否则越说话越容易助长对方施虐的气焰。
朱庭见他不吭声,用鞭子柄粗暴地拍了怕他的脸颊,“这是个哑巴还是锯了嘴的葫芦?怎么半天发不出一个闷屁?”
立马就有人嬉笑道:“要他出声还不容易,等真疼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又有人道:“我看不如咱们一起动手揍他一顿或者干脆抽他十来鞭,不信他不疼得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朱庭眼珠子骨碌一转,计上心来,“这不好!”
其他人道:“这怎么不好?不会是你事到临头要当缩头乌龟了罢?”
“我看也是,你带头打了你未来表嫂,等你那好表哥回来,还不找你算账!”
众人七嘴八舌地数落了一通,朱庭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刚才用鞭子拍打云岫的脸,此时对方的脸上已经浮现红痕,如同一块无暇美玉沁出一片显眼的朱砂色。朱庭像是被刺痛了一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疏忽闪过刻毒之色。
云岫敏锐地捕捉到这抹狠厉,不禁浑身发冷,明明眼前有这么多人却无一人与他同一立场,唯有一匹马驹喷着鼻息凑在他颈边,是他阵营里仅有的同伴。
朱庭露出得色,“要是真动了拳脚鞭子,他身上必定会留下痕迹,到时候只要他跑到师长和我表哥面前哭一鼻子告上一状,咱们一个都跑不掉。可如果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那就赖不到别人头上了。”
众人觉得有理,却不知该如何做,“我说朱庭,这个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朱庭朝云岫身后的马驹努了努嘴,“这还不简单,把他架马背上去,再催动马跑起来,摔了伤了也只能怪他自个儿骑术不精,与咱们何干?”
众伴读一听都拍手叫好,“朱庭啊朱庭,你小子鬼主意还真不少哪!届时即便他去告状,只要我们不承认,谁都奈何不得咱们,反之还可以反告他一个污蔑之罪,让他百口莫辩!”
“妙啊妙啊!”
云岫听了他们的谋划,不由胆寒,终于忍不住对朱庭道:“朱小郎君,咱俩也算沾亲带故,你何至于此?若是让瑜安哥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你俩的表兄弟情谊又该如何维继?”
朱庭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我表嫂了?还敢来教训我?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男妻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连我祖父都说你与娼伶之流无异!表哥不过一时痰迷了心窍才会被你蛊惑,他迟早会醒悟过来的!”
他每多说一句话,云岫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在听到“娼伶之流”和“蛊惑”等字眼后,顿时眼圈通红,张口反驳道:“我不是!你们胡说!分明是瑜安哥他先……”
话没说完,朱庭已然耐心全无,出言打断了他,“少说废话,难道你以为多说两句就能拖延到表哥他们回来不成?你就死了这条心罢!今日你再装得如何楚楚可怜,使出那等狐媚勾栏功夫,我们这些人也不吃你这套!”说罢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一拥而上,不顾云岫的呼救把人扛到了马背上。
云岫拼死挣扎,奈何他们人多势众,所有反抗皆为徒劳。不等他两条腿在马背上跨坐好,朱庭已经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五六鞭。
一向温顺的马驹吃痛,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随后撒蹄狂奔。
云岫攥住马鬃才暂时没被甩下去,可大半个身子已随着剧烈颠簸悬在了半空。那马驹撒开了四蹄像离弦的箭一样没命奔跑,周遭尘土飞扬,横卧在马背上犹如是在惊涛怒浪间驾驶舟楫,天旋地转中脏腑都颠倒了个儿,险先从喉咙口呕出来。
云岫早已面无人色,惊叫连连,朱庭等人见了笑得捶胸顿足,乐不可支。
云岫右手使不上力,左手再怎么使劲仍是力有不逮,掌心被汗打湿,滑不留手。那马鬃像裹了油一般从指缝间溜走,下一刻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马驹甩了出去。云岫心生绝望,只觉得自己的性命如同一只断线的纸鸢,任风刮得支离破碎,他无助地闭上眼,在一阵剧痛中落了地。
见此,朱庭几个又是一阵爆笑,等笑够了才四散而去,临走前又把演武场上的内侍赶得一干二净。
“谁都不准理他!”
“也不知他摔成什么样了?要是断手断脚才好玩呢!”
“真摔成了残废就不用再天天见到他了!”
“这郡王世子的男妻也不怎么样嘛!”
“……”
云岫滚了一身尘土,发髻也散了,躺在地上疼得抽搐了许久,眼泪落在地上,泅出一片湿痕,秋日的太阳洒在身上竟无丁点暖意。他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喊了几声,除了风吹枝叶的簌簌声再无其他响应。
整个世界都在悠然自转,唯独把他一人给抛弃了。
***
也不知躺了多久,云岫稍微动了动,四肢疼得已经麻木,不像是长在自个儿身上似的。他试了好几次想站起来,可脚一着地就钻心地疼,一个趔趄又摔在了地上,兴许是骨头摔断了也不一定。
云岫只能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企图能走出演武场寻到个人来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