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顿觉他可怜无比,一位天下共主,竟被人泼了这样的脏水,还无从分辨,真是惨绝人寰。
两人用完膳后,携手在园中赏腊梅。
云岫仰头望着各处树梢,手里拿着剪子,正寻思着该剪哪一枝来插瓶,冷不防却听谢君棠忽然问他:“岫岫,你希望将来谁做皇帝?”
起初云岫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谢君棠又问了一遍,他才无措地回头道:“为何……为何问我这个……”
谢君棠笑道:“随便问问,你只当玩笑就好,你曾在明德堂读过书,那些宗室子你该都认识的,你觉得他们中,谁能担当大任?”
云岫脸色不怎么好,他撇过头故意不看对方,只望着树梢上的积雪出神,良久才道:“我不喜欢这个问题,为何定要在他们中选择?为何不能是你长长久久地继续做皇帝?”
谢君棠神情萧索,眼底压着痛楚道:“你知道的,岫岫。”
云岫深吸一口气,虽极力压抑,但眼圈已然红透,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知道!”未免情绪立即失控,他只胡乱选了一枝花,踮起脚尖去剪,然而等枝条脱离树梢,那上头脆弱的花蕾多数都被震落在了雪地里。
他望着光秃秃的花枝,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哭道:“咱俩都好好地活,不好么?”
谢君棠目光哀恸,仿佛深渊一夕之间枯竭,只剩一座空旷山谷,风声呼啸而过后,山石裸露,满目疮痍。他凝望着云岫,久久无言。
云岫将花枝扔在他脚下,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冯九功过来禀报,“云小公子,适才有一女子,自称是您的侍女,跑来宫门前说要见您。”
云岫满脸泪痕地抬头,听得此话,也顾不上去擦,只睁大眼道:“我的侍女?”他的侍女小厮,除了留在郡王府的松萝,其余人明明都已还乡。
莫非来的是松萝?她缘何会来找自己?
“冯公公?谁同她一道来的?可是庆顺郡王世子?”
冯九功道:“没有人陪同,驻守宫门的禁军来报说只见到她一人。”他见云岫愁眉深锁,泪眼婆娑,暗暗瞟了一眼谢君棠,犹豫着接下去的话究竟该不该说。
谢君棠捡起地上的花枝,冷声道:“还有什么事?休得隐瞒。”
冯九功这才如实道:“云小公子,您最好尽快去看一看,那位姑娘情况……并不乐观……”
“什么!”云岫颇为惊讶,二话不说就要同他去,可刚走了几步又突然驻足,转身回望谢君棠。只见对方手执花枝,站在腊梅树下,面色苍白如雪,身子瘦骨嶙峋,虽裹着裘衣,整个人却薄如纸笺,仿佛一阵寒风就能让他化在身后的雪地里,待初春的暖阳一照,就会消散不见。
云岫的心钝钝地作痛,从脚底漫上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谢君棠迎着他的目光回望他,嘴角的笑容蒙着雾气,若隐若现。云岫忍不住道:“天寒地冻的,您先回去,我去去就来。”迟疑了一下,他又抿了抿唇道:“晚点我再同您算账。”说完抬脚便走,留谢君棠一人愣怔在原地。
路上,云岫忧心忡忡,“松萝她究竟怎么了?如今人在何处?”
冯九功道:“人在宫门口就昏过去了,已被就近安顿在长秋殿,您且放宽心,想必医官已经在了。”
云岫见无事不妥,忙向冯九功道谢,承了他这份情。
言语间已至长秋殿,进得殿内,见楚大夫正坐在床榻边,手搭脉息,拧眉不语。松萝仰面躺着,脸上血色尽褪,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手紧攥住盖在腹部的锦被,嘴唇不断翕动着。
云岫的心如同被敲了一记闷棍,刚要询问又怕打断楚大夫诊断,忙又闭口不言,焦灼地候在一旁。
过了片刻,楚大夫才放下松萝的手腕,长叹了一口气,对云岫道:“这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胎息本就未稳,又服食了打胎药,已有小产之像,腹中孩儿恐凶多吉少。”
云岫神情茫然了片刻,回头望了眼松萝,呼吸滞了一瞬。他尚未从这两个惊人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忽听床上传来一串痛楚的呻吟。
“松萝!松萝!”
松萝虚弱地睁开眼,起初目光呆滞,望了云岫良久才慢慢凝聚起来,转瞬之间便两眼通红,泪水滚珠似的从眼角滑落,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她握住云岫的手,浑身都在哆嗦,喉间梗着千言万语,可最终也只羞愧难当地喊了声“小郎君”后,撇过脸去,不敢看他。
云岫眼眶一热,虽也有许多话想说,但此刻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回头问楚大夫:“孩子能否保住?”
在他提到“孩子”时,松萝抖得更加厉害,抬手挡住脸,似无颜面对云岫。
第136章 示弱
楚大夫略想了想道:“那虎狼之药猛烈异常,虽然这位姑娘服食的剂量不多,可要想保住这胎,我也只有两三分的把握。”
云岫在松萝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温声道:“松萝,你都听见了?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基于从前的情谊,我还是要问你一句,这个孩子你想要么?”
松萝放下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比方才更为汹涌,“小……小郎君……奴婢……奴婢对不……对不住您……”说完泣不成声。
云岫听完,沉默了数息,对松萝和谢瑜安两人的事,说不上来是否还在意,只是要他因为那点恩怨,就枉顾一个同他相伴多年之人的安危,他实在做不到。他把松萝的手放进被褥中,道:“如果你想要,就让楚大夫试一试,纵然最后保不住,也能少些遗憾,如果不想要,也无妨,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是保是流,只凭你的心意。”
松萝呜咽着踌躇了许久,最后咬牙道:“奴婢想保下来!”
云岫点点头,回头道:“楚大夫,烦请你尽力一试罢。”
楚大夫点头应允,开药施针不在话下,直到夜深,他才对云岫道:“暂且保住了,还需卧床静养,再观察数日。”
“有劳了。”云岫对他深深作揖,等人走后,又回到床榻前。
松萝憔悴至极地躺在那儿,见云岫没走,再度黯然神伤,泫然流涕。
云岫见她如此,已然打消了在今夜寻根问底的念头,只道:“你也饿了罢,我已让人去传吃食来,等吃了再睡。”
松萝涕泗横流,不能自已,云岫心有不忍,伸手替她拭泪,对方抽噎道:“小郎君,您都知道了……您难道……难道就不恨奴婢……”
云岫道:“好生养着罢,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松萝抓住他,悔恨道:“是奴婢猪油蒙了心,以为寻到了终身依靠,才会干出那等背主的事来,如今才知遇人不淑……”接着便把今日的遭遇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傍晚时分,忽有小厮来传话,说谢瑜安让人去城里最好的医馆配了一副安胎药,煎好了让他送来。松萝听后自然欢喜,不疑有他就喝了一口。可那药喝在嘴里,苦如胆汁,令人反胃,松萝便有些抵触。巧的是,外头有仆从经过,失手打了东西,动静不小。松萝便搁下药碗出去探看,后来又有丫鬟过来给她看花样子,等把人全都打发了回到屋里,发现那小厮竟然还在,见她来了,忙殷勤地端了药碗递到她眼前要她喝完。
松萝见药已凉透,加上此药实在苦得难以下咽,便让他拿下去。
哪知那小厮反应极大,一个劲地苦劝,见她不依,脸上浮现惊慌之色,只一味坚持要她喝下,还以这是谢瑜安的吩咐来压制她。
松萝顿时起了疑心,且此时腹中已开始隐隐作痛,让她更不敢碰那药,一面严词拒绝,一面往外走要去叫人。
那小厮见事不成,愈发显了狰狞,竟劈手拽住松萝衣襟,打算把一大碗药强逼着给她灌下去。
事态突变,松萝也是惊惧交加,好在她有几分急智,情急之中拔下发簪狠狠扎在对方颈项上,那小厮脖子上血流如注,哀嚎不止,手一松便让松萝寻到机会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