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棠恹恹地摆了下手,命他俩退下。他二人欲言又止,然而都拗不过他,只得遵从。
此时夜深人静,烛火摇曳,谢君棠顷刻间生出无尽的孤独和凄楚来。因白日里累了一天,眼下他浑身上下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连翻个身都累得气喘吁吁。
他稍一动,枕头也跟着动了动,引得下头藏着的东西叮叮当当响个没完。他烦躁地伸手摸去,半天才将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云岫的那串九连环。
因前两日一直笼在袖中,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带了回来。许是更衣时被底下人发现,他们不敢擅自处置,便随手搁在了枕头底下。
谢君棠攥住九连环看了会儿,云岫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慢慢浮现且越渐清晰,搅得他心海暗涌,激流奔腾。他越想越恼恨,遂将九连环掷于地下,然心绪依旧如麻。
冯九功听到动静,蹑手蹑脚地进来探看,见到地上的九连环正要去捡,却听谢君棠没好气地道:“捡它做甚!”冯九功便不敢再动,只温声询问是否要进点吃食。
谢君棠此时并无胃口,只问他:“前天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冯九功暗中觑了他一眼,斟酌着道:“奴婢的人把那些个传谣的私底下抓了几个,这帮人都是些软骨头,不过挨了几鞭子就都受不住了,把什么都招了,奴婢按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这才得知谣言最早是从宗室子那边流出来的。”
谢君棠冷笑数声,病态的肤色里透着青,“是哪些宗室子?”
冯九功不敢隐瞒,如实道:“是锦衣侯世子、兴临郡王之子等人。”
“朕记得庆顺郡王世子与这些人多有往来,怎么?竟没有他的份?”
冯九功仔细想了想道:“确实不曾有。”冯太监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又心思缜密的人,听谢君棠突然提起谢瑜安,便立马联想到云岫与谢瑜安的关系上来。上回他自作聪明地以为谢君棠要临幸云岫,出了馊主意,没落下个好不说,还差点惹恼了对方,可这段时日以来谢君棠的种种行为又实在说不通。
为此冯太监心内打着小九九,琢磨着谢君棠对那位云小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你若说喜欢罢,也不曾见他招幸人家。你若说不喜欢罢,好端端的怎么住到人家别苑里去了?
真是匪夷所思。
这时谢君棠又喃喃自语道:“锦衣侯、兴临郡王之流……”
冯九功瞳孔一震,再顾不得琢磨那些儿女情长的八卦,心下了然,知道皇帝这是打算借此由头处置锦衣侯、兴临郡王这些个宗室了。
要知道,自玄朝开国以来,因太、祖皇帝对亲族大肆封赏,为此宗室依托于皇权这棵参天大树,不断繁衍生息,开枝散叶,早期也不是没出过权倾一方的藩王。好在在太、祖皇帝之后,继位的几任帝王都不约而同地对诸王宗室的权利进行了轮番打压和限制,到如今宗室都空有爵位,实际对所辖封地内的军政财权并没有太大干涉的权利,与富贵闲人无异。然而到了奉天帝这一代,登记在册的宗室人口已将近十万。这个庞大的群体对于现如今的统治来说仍是个尾大不掉的严峻问题,只因按照太、祖皇帝制定的宗室制度来说,不算那些额外的节礼赏赐,光每年要支给这帮人的禄米就是个天文数字,而且随着宗室人口的激增,这个数字每年还在不断攀升中。
长此以往,便是再富裕的家底也是经不住这样耗下去的,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国库空虚,国力损耗,各种问题接踵而来。
而今的玄朝不需要这么多尸位素餐的宗室,这一点谢君棠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但这事不宜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否则容易出大乱子。
近年来,他待宗室也并不亲厚,甚至可以说是格外冷淡无情的。像谢瑜安这种迟迟等不到袭爵恩旨的宗室子,实际上并不算少。
殊不知这都是天子有意为之的结果。
现如今又有了个再好不过的借口来收拾他们,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头脑清明的皇帝,谢君棠会借此如何大做文章了。
冯九功心知肚明,面上却并不敢上前吱声,只当自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想谢君棠似要挣扎而起,他忙伸手去扶并取了个大引枕垫在对方身后。
谢君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着,面如金纸,神色倦怠不堪,只一双眼睛晦暗如渊,令人望而生畏。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后道:“让孟铳去把锦衣侯世子、兴临郡王之子抓起来,好好审一审,顺带再审审他们身边的人。”
“是。”冯九功心下一叹,安王伏诛至今不过两月,如今陛下又要办锦衣侯和兴临郡王,看来京中的许多人这个年是注定过不安生了。
谢君棠想了想又说了几个名字给他,吩咐道:“命杨七德去这几人家中传旨申斥,并杖责三十。只是大过年的,出了人命恐非吉兆,让他的人下手时知些轻重,见点血也就罢了。”
冯九功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早已心念电转。他惊讶于这些个名字代表的都是曾与云敬恒有过千丝万缕交集的人,同乡、同窗、同科甚至是同党,但都在当初奉天帝亲政后、云敬恒失势时,因各种缘由保全了自身,未曾受到牵连,甚至其中还有个别现在被委以重任的。
这是要做什么?因为流言蜚语打算再度清算云景恒昔日故交党羽不成?
冯九功猜不透圣意,又不敢表现出异样,只得应下并出去传话不提。
孟铳和杨七德的动作很快,天未亮就把事情办妥了。
第二日就是大年初一,虽朝中封了印,文武勋贵皆闲在家中,不必去坐衙当差,但昨夜的动静那般大,少不得仍是惊动了人。
有人惊骇不已,唯恐牵连自身,吓得闭门不敢出,如同惊弓之鸟;有人揣度上意,奔走筹谋,欲把水搅浑……
但不论是何反应,所有人都清楚,一切还得等正月二十日那天开印后,才能见分晓。
谁料到了初三这天,宫中内官一大早又突然造访了庆顺郡王府,将世子谢瑜安责打了五十廷杖,并传了皇帝口谕,命其在家闭门反思己过。
如此一来,京中勋贵再无闲情逸致过年,一时尽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唯恐下一个摊上事的就是自己。
也不知是楚大夫的医术精湛,还是由于发作了许多人,出了心底恶气的缘故,谢君棠身子渐有好转,能下床走动了,只是面色仍旧憔悴,双颊也比几日前消瘦了许多,一望便知是大病未愈。
因宫中并无太后、嫔妃,自己又病着,年下的各种宴会便都顺理成章地蠲了,周遭倒是安逸清静了不少,只是没多久,谢君棠又觉得实在太过冷清了,整座皇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竟连半点欢声笑语也无,实在无趣得紧。
想着离开印的日子还有半个来月,左右待在宫中除了养病也无其他事可做,于是在初五这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谢君棠便坐着马车离开了皇城,低调地去往京郊凤池山了。
第64章 娃娃
车驾行至山脚时,忽听得远处人声鼎沸,锣鼓喧嚣,谢君棠原是在闭目小憩,此时睁开眼问道:“哪来的声音?”
驾车的人道:“回陛下,今日是初五,应当是附近的百姓在迎财神办庙会。”
“庙会……”谢君棠喃喃自语,忽然想起了云岫和他那只声音奇葩的泥叫叫来。若是没记错,那只泥叫叫就是对方在某次庙会上买来的。
往常来说,那种嘈杂且人多的去处,谢君棠是不屑一顾的,可兴许是因为那只丑啦吧唧还害自己出糗的泥叫叫激发了他对庙会的好奇心,谢君棠突然就萌生了要去庙会上逛一逛的想法。
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吩咐道:“拐过去看看。”
“是。”只听一记鞭响混着一声吆喝,马车转了个弯就朝附近村落驶去。
行了约莫半盏茶功夫,马车就停住了,赶车的道:“陛下,前头人多,车马不好再往前了。”
谢君棠闻言掀开车帘朝外望去,果不其然,只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摊位林立,步行的、赶车赶牲畜的、挑箩筐扁担的……黑压压地挤作一团。更有那杂耍卖艺的、调龙灯舞狮的,四周更是围满了人,竟连见缝插针也是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