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陌生场面虽看得他头皮发麻,但那种想要亲身前往的心态并未就此消减。
谢君棠拢紧氅衣下了马车,对随扈的侍卫道:“你们在此等候。”
侍卫中的一个为难道:“还是让属下几个跟着罢,此地人多,万一……”
然而未等他说完,谢君棠已扬长而去。侍卫原地踌躇了片刻,终是不放心,便又点了两人一同追了过去。
谢君棠刚步入人流之中便立马后悔了,若是为君为人有许多身不由己,那眼下在这乡村庙会上被推搡着前进,使得他也产生了万事不由人的感触来。
他被人潮左右推挤着走,时而笔直地往前,时而踉跄着忽左忽右,像只没头的苍蝇。身后的护卫也一早就被冲散了,如今也不知人在何处。
等发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后,谢君棠只好随波逐流,挤到哪儿是哪儿了。
此时他正被裹挟着穿过一片卖吃食的小摊,周遭不是笼屉冒出的白气就是热汤在铁锅里咕嘟沸腾的响声。
饴糖、炊饼、羊肉汤……
咸的甜的酸的辣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块儿,扑在他脸上,混了一身人间烟火气。
再往前走,犁头、簸箕、竹扁担,还有各式梳子、绢花、鞋垫子,五花八门……
谢君棠有的见过,有的压根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刚绕过一个喷火演杂耍的卖艺人,还没走两步,就见前方一队戴着大头娃娃头套、脚踩高跷的人正摇摇摆摆地走过。
人流短暂地停止了涌动,等人过去后,斜刺里突然跑出十来个顽童,手里拿着陀螺、风车、泥人等小玩意儿,笑声清甜软糯,像是沾了糖粉和花蜜,呼啦啦地往前边卖耍货的小摊上挤去。
谢君棠不得已,也被推搡到其中一个摊位前,小贩见他穿着不俗,气质雍容,如同一只落在鸡鸭堆里的仙鹤,忙搓着手殷勤笑道:“这位爷,可要为家中娃娃带点儿?”
谢君棠走马观花地把他售卖的东西看了个遍,发现大致都在云岫的百宝箱里见过,原先的那点子新鲜劲瞬间变得索然无味了,胸口也又涨又闷,就像一团棉絮被雨水泡发了堵在那儿。
此时财神庙方向敲锣打鼓之声愈发高亢,人流逐渐往那边涌去,这边倒不似方才那么拥挤了,而谢君棠却有了回去的打算。
他转身往回走,没一会儿又来到那片卖吃食的地方。
左手边有小贩新烙了一锅糖饼,闻着像是红糖花生馅的,甜蜜喷香,勾得人唇齿生津。
谢君棠视线无意识地一扫,就见一个披清水蓝织锦羽缎斗篷、头戴风帽的人正掏钱买糖饼,瞧侧影身量,应当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
这少年人奇怪得很,一手抱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娃娃头套,一手艰难地从斗篷下的荷包里掏出钱来正要递给小贩,哪料一个不慎,有几文钱从他手中掉了下来,其中一枚咕噜噜滚到了谢君棠脚边,撞在了他的鞋尖上。
谢君棠本不予理会,抬脚正要走,那掉了钱的少年人却在此时翩然转身,浅蓝色的披风在糖饼冒出的白气中划过一道波浪形的弧度,如同一只展翅蹁跹的蓝蝶,撞进了他的瞳孔最深处。
只见杏眼桃腮,转盼流光,灼若春花。
谢君棠呼吸一滞,脚下一顿,倏忽乱了心神。
那少年显然也吃了一惊,眼中莫名闪过许多措手不及的慌乱,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下一刻便惊慌失措地把怀里的娃娃头套往脑袋上一戴,竟连糖饼也顾不得买了,拢紧斗篷就往人堆里蹿去。
这是做什么?不想见我?
谢君棠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手长脚长,几个箭步追上去就拽住了那跑得快飞起来的斗篷,然后在对方肩头一搭一揽,就把人转了半个圈儿正对着自己。
“跑什么!”他恨得牙痒痒,只见那面罩歪戴着,眉心一点红,两颊各有一团夸张的红晕,顶着两个冲天鬏,笑得见牙不见眼,不论上下左右如何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娃娃。
谢君棠抬手从他脖根上将头套掀起,对方两只手却死死抓着,双方拔河似的各自使劲,一个年少力弱,一个大病未愈,正巧旗鼓相当。那头套受了两重力道,冷不丁朝一侧转了稍许,那娃娃头套就偏向了一边,只用一只耳朵和一个发鬏对着谢君棠。
头套下的少年“哎哟”一声叫出口,随后委屈巴巴地喊道:“别动别动,扭到我脖子了。”
谢君棠听罢轻嗤了声,掰开他的手不容分说地把头套整个取了下来,随手扔在了一旁。
“唉!我的!干什么丢它!”云岫揉着脖子瞪人,因为带着头套跑路,脸上红彤彤的冒着热气,像只刚出笼屉的白面点心。
--------------------
咱们周五见~
第65章 糖饼
谢君棠气笑了,觉得这世道真不公平,自己病危挣扎,每日泡在药渣子里求生的时候,为何有的人就能心无妨碍地逛庙会、买糖饼,只是转念又想到自己刚叫人把谢瑜安打了个半死不活,他又无来由地释然了些许。
云岫见他不说话,嘴边似笑非笑,叫人瞧不出是高兴还是发怒。七日前,自己和这人起了口角,对方怒而离去,万没想到竟又在这小小庙会上碰着了。现下他自己还有些别扭,遂也不敢看对方,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后便去捡被扔了的娃娃头套。
头套上沾了许多土,他抱在怀里把灰尘拍落,等拾掇干净后才飞快地偷觑了对方一眼。谢君棠也正盯着他,再次问道:“你跑什么?”
云岫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跑,正想着如何回答,就听一旁的小贩向他招呼道:“那位小公子,糖饼还要不要啦?”
“要!要的!”云岫庆幸地舒了口气,忙跑了过去。刚才掉了的铜板大多已经找不见了,唯一寻得着的那枚他又不愿去捡,只好在荷包里掏了新的递给小贩。
小贩立马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了四张糖饼给他。云岫接过后踌躇着没有立即离开,他抿了抿唇又掏出两枚铜板排在案上,低声道:“再……再要一个……”
“您稍等。”小贩乐呵呵地又包了一张递过来。
云岫拿着五张糖饼和一个圆滚滚的娃娃头套走到谢君棠面前,不情不愿地道:“吃么?”记得对方病中,虽然胃口欠佳,但碰上甜的吃食也会愿意多尝两口。这糖饼闻着香甜,想必他会喜欢。
谢君棠接过油纸包,顿了顿又把他怀里的娃娃头套一并拿了去,两人慢慢往前走,走了两步又不约而同咬了口手里的糖饼。
这糖饼刚出锅,外头尚不觉得,里头的馅料却是滚烫,把他俩的舌头烫得又麻又刺,差点把刚吃到嘴里的一口饼子全吐了出来。云岫嘶哈嘶哈吸了几口凉气,勉强把饼咽下,谁知那花生红糖做的浓稠馅料竟从咬开的缺口里淌了出来,一下流到了腕子上。
云岫烫得差点手舞足蹈,又舍不得把饼扔了,另一只手还拿着另外的油纸包,实在腾不出手去擦,情急之下,只好凑近手腕把糖汁悉数舔去。
谢君棠看得直皱眉,糖汁洒在袖子上也没察觉,眼里只看到那一点粉色的舌尖在皓齿间若隐若现,落在洁白的手腕上,将红棕色的糖汁一一吮去,留下一道清浅的水渍。他喉结莫名动了动,目光倏忽移开落在不远处褴褛的酒招子上,良久眼底深处仍有涟漪轻荡。
云岫收拾干净后转身就发现了谢君棠衣袖上的惨状,而对方却像老僧入定了一般毫无所觉,于是忍不住出言提醒他,“你的袖子……”
谢君棠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低头看到一塌糊涂的袖子和手上黏腻的糖汁,顿时黑了脸。
虽然这个时候笑有些不地道,但云岫很喜欢在谢君棠那张冷漠的脸上看到点生动的表情,他忍了又忍,最终仍是笑出了声,即使知道坏了事立马要敛住笑意,可还是被对方抓了个现行。
云岫暗道一声糟糕,可惜已经晚了,谢君棠拧着眉,面色冷凝,抬手就把那些糖汁腌臜全抹在了他披着的羽缎斗篷上,好端端的清水蓝立马黯淡无光,如同一汪被污浊搅浑了的溪水,失去了澄澈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