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棠吐出几口血,只觉天地幽暗,竟成了他一人的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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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沿着山道飞奔而下,直跑得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却一刻不敢停歇,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他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就怕自己跑去了半条命,发现最终只不过是在人家五指山里转悠。
就这样不知又跑了多久,跑得发带掉了,鞋也丢了一只,已是强弩之末,这才慢慢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粗喘连连,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抬头就看到前方浓稠的夜色中正有数点光亮不断跳跃着往这边靠近。
与刚才见过的琉璃宫灯发出的黄澄澄光芒不同,那是一只只燃烧的火把,云岫看了片刻,又捕捉到风里飘来的几声断续呼喊,他眉头蓦地舒展开,杏眼明亮,精疲力尽的体内徒然生出许多气力,他忍不住朝那片火光招手高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山风把声音传得很远,对面很快就听到了,只见火把飞速往这边移动,不消片刻,就见向管事以及别苑中其他仆役顶着一张张热汗淋漓的脸孔奔至眼前,一叠声地询问他究竟去了何处,可教他们好找。
云岫自知理亏,赶忙蔫头耷脑地认错赔不是,随后乖乖跟着他们下了山。
回到别苑,才知松萝、红椿几个为了找自己也才刚回来,先前她们追到角门遍寻不着自己时,全都慌了神,也不敢隐瞒耽搁,连忙告知了向管事。向管事见路上有新留下的马蹄印一直往山上延续,就带了人同她们一道沿着那条小路上山寻找,之后又因马蹄印断了,加上岔路草木繁多,向管事只好把人分作几队,沿着各条小径去挨个搜找。
好在向管事那一队无意中走到了官道上,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给找着了人。
云岫见他们一个个都形容狼狈且疲惫不堪,清楚是自己的任性害大家半夜操劳至此,于是心中愈发愧悔。
松萝见他神色凄然,眉尖紧蹙,一双眼睛在灯下显得又红又肿,显然是哭的,心内便有些狐疑不定,有心要问问他为何要跑出去?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和那位爷在一块儿?可明明话已到了嘴边,但他这副恓惶落寞的样子又实在教人于心不忍,只好柔声劝道:“小郎君,您身上都脏了,赶紧去温泉池子里洗一洗顺带去去乏罢。”
云岫尚且恍惚,只胡乱地应了,然后魂不守舍地任凭摆布,直到泡入池子里,被热腾腾的温泉一激,这才神思归拢,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何处。
因来得匆忙,松萝和红椿要回小楼取东西,便让两个小厮留在池边听候差遣,云岫暂且用不着人伺候,就找了个借口把人给打发走了。
此时这处露天汤池周围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和簌簌风声,再无其他嘈杂。
云岫往水深处滑去,最深的地方水位刚好没到他锁骨处,透过白茫茫的水雾放眼望去,只见池岸近处绿蔓青芜,花影缤纷,翠竹扶疏,而远处廊亭错落,山峦缭绕,灯火荧煌。他泼了把水在脸上,随之仰起头,这天也着实太过阴晴不定,方才还雷声轰鸣,此刻却云散天霁,星月交辉。山风携着雾蒙蒙的水汽吹拂在身上,竟也没了凛冽之感,如柔夷轻抚,情意绵绵。
如此月色如斯美景,本该烦忧尽除,安然自得,然而忽听“啪嗒”一声,很快又接连响了一阵,仿佛雨打芭蕉,跳珠入船。
云岫落了会儿泪,仍觉胸口滞闷酸楚,如同压着块巨石,脑海中纷繁芜杂,似彗星撞击,天崩地裂。他虽极力忍耐,怕哭声惊动候在附近的小厮,可忍到后来最终还是哽咽出声。
哪知这断断续续的哭声没有把小厮引来,却把一个久不出现的老鬼给勾了出来。
阿倦在他脑海里打了个哈欠,若他有实体,兴许还要伸两个懒腰,揉一揉睡得昏沉的太阳穴,眼下他对云岫扰人清梦的行为很是不满,说话带着一股很大的起床气,“大半夜的鬼哭个什么劲!”
自上回因朱庭被杖责而死的事,两人闹了矛盾后,云岫已经久不见他出现,这段时日以来不是没有忧心过,一则担忧对方因看不惯他的懦弱无能从此不愿再搭理自己,一则又怕对方魂体虚弱,早已在自己毫无所察之时消失不见了。
此时见他突然出声,云岫一惊复又一喜,眼泪暂时也止住了,他迫不及待地喊道:“阿倦!”
候在附近的小厮听到说话声,以为他有吩咐,遂拔高声音问了一句。
云岫忙编了个谎话安抚住他们,随后也不敢立马吱声,只静静听了会儿,确定无人过来探看,这才压低了嗓门与阿倦说话:“阿倦,你好些时日没出来了,你还好么?”
阿倦哼了一声,用云岫再熟稔不过的刻薄语气回答道:“我孤魂野鬼一只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瞧着日子难捱,否则好端端的鬼哭狼嚎做什么?”
云岫被他调侃得羞愧不已,只当他一直在自己身体里昏睡,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便扯谎道:“只是想家了……”
谁知下一刻,阿倦就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骗鬼也不打草稿!你当我是瞎了聋了还是以为我和你一样蠢笨?你为了个谢君棠在这儿哭,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第73章 春宫
云岫听罢犹如五雷轰顶,又像是被扒光了衣裳强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水下的四肢都因被揭穿而产生的羞耻感蜷缩抽搐起来,他缩起脖子,恨不能立即溺死在池子里,脸上红白交织,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他的为人,阿倦比谁都清楚,见他如此,便知是做贼心虚,百口莫辩,于是冷笑道:“怎么不说话?云岫,如今你也出息了,有婚约在身却喜欢上了别的男人。”
阿倦说话还是那样的一针见血,不留情面,云岫被激得眼底泛红,眼泪再次决堤,啪嗒啪嗒地掉在温泉中,他抽噎着反驳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阿倦低笑了几声,显然一个字都不信,“没有?若你没有喜欢上他,你为什么哭!你不过是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又因身有婚约,觉得既对不住谢瑜安又对谢君棠产生了相逢恨晚之意,所以忍不住痛哭流涕,我说得对是不对?”
云岫面皮紫涨,羞愤欲死,阿倦的话如同一顿鞭子把他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让他内心深处最无法诉之于人的卑劣心思暴露无遗。早前他少年不识情爱,尚且懵懂,和谢君棠的往来中失了分寸竟也毫无所察,直到今夜心神失守下的一吻,方才茅塞顿开,本心显露。
起先他不愿也不敢深究,又因痛入心脾的压抑情绪涕泗涟涟,可如今阿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恍惚中又听阿倦幸灾乐祸地道:“你扪心自问,此刻在你心里,愧疚和遗憾究竟哪一样更让你煎熬?”
云岫一时转不过弯来,愣住了。
“蠢材!蠢材!”阿倦鄙弃之极,“还不明白么?我是在问你,你哭得这般伤心,究竟是因为觉得对不起谢瑜安这个未婚夫婿来得居多,还是无法同谢君棠厮守产生的遗憾更让你难以承受?”
云岫嘴唇歙动,竟被他问住了,嗓子里像是卡了个核桃,似乎已有了答案,却想吐又吐不出来。
阿倦对他何其了解,见他不吭声,遂哂笑道:“私心想来,是后者占据了上峰罢?你的痛苦和遗憾盖过了因为私德有亏带来的负罪感,是也不是?”
云岫色若死灰,杏眼内惊恐满溢,他迫切地要否认,可一个“不”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在舌根上,让他无力申辩。待最初的惊恐慌乱潮水般退去后,最终不得不正视内心——自己伤心欲绝的根由诚如阿倦所说的那样,不过是应了那句话:相逢情更深,恨不相逢早。
云岫冷汗涔涔,战栗不止,竟不像在温泉水中而是泡在寒池雪水中一般。
阿倦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忍了又忍才勉强压着火气道:“既认清了现实,不如先尽早同谢瑜安退了婚,省得将来缠夹不清,又平添许多烦恼。”原先他就极其看不上谢瑜安此人,明里暗里在云岫跟前说过他许多不是,眼下得知云岫三心二意,移情他人,就一个劲地教唆他尽早与其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