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听她提起楚大夫,脑海里又浮现出谢君棠憔悴苍白的病容,昨夜似听他提起过几日前曾找过楚大夫,如今想来,对方万乘之尊,恐怕那楚大夫是被招进了宫里至今未归,所以才遍寻不见。
转念他又想起方才见到自己时,谢瑜安脸上乍惊乍喜的模样。可他伤得太重下不了地,只能拉着自己的手关切地问,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事?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言辞之间都是拳拳爱护之意,唯恐自己受了委屈。
云岫心酸难忍,当场就落了泪,也不等他追问,掀了被褥就要看他的伤口。
谢瑜安起先不肯,还推脱说是小伤,骑马时摔的,最后云岫坚持再三,他才不得不松口。
待褪下他寝衣一看,云岫终于按捺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谢瑜安既无奈又心疼,他现在连坐起身都难,只能侧着身子尽量直起上半身虚弱地搂住云岫肩膀,一下又一下地安抚他,明明疼得冷汗不止,还要强颜欢笑地说伤得并不重,让他不要听信外头的谣传。
云岫哽咽着问他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才会挨打,谢瑜安沉默半晌,最后也只说是因为旁的事惹恼了奉天帝才会遭此横祸,让他别多心。
那一刻,什么旖旎情思早散了个干净,谢瑜安为了自己和爹爹开罪了皇帝,受杖责折辱,自己怎么还有脸对皇帝心生绮念?若真如此,他云岫岂不成了全天下最恬不知耻的畜生!连狗彘都不如了!
思及此,云岫忍住再度翻涌的泪意,道:“这样总不是办法,就怕拖久了落下了病根,宫里虽有势利小人,但也不能一棍打死,待会儿找了长史官来,我同他说去,大不了奉上重金,俗话说财帛最能动人心,看在厚礼的份上,谅医官不敢不尽心。”
松萝一听有理,这才稍稍展颜,“奴婢这就找他来。”临走前又忍不住怀恨道:“圣上真是狠毒,前个刚打死了朱小郎君,现在又把世子爷打成这样,这做派简直就同说书先生讲的那些个昏君暴君……”
“松萝!”云岫沉着脸呵止她,又立马环顾周遭,好在附近无人,这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并未落在第三人耳里,“这样的话今后连一个字都不能提,连想都不能想,小心祸从口出!”
松萝一面默默垂泪,一面点了点头。
云岫心里乱糟糟的,念及对方向来稳重,方才失言皆因关心则乱,于是又好言宽慰了几句,便让她去寻长史官了。
不想长史官这两日也正为是否去宫里请医官的事烦恼,现下一听云岫的打算,立马道:“下官也让人偷偷留意了另外几家受了杖责的大人府上,听说这两日都陆续偷偷请了医官上门。下官昨日还问过世子是否效仿,可世子说咱们府上情况不比别家,近来还是莫要再惹了宫里的注意。下官又不敢违逆世子的意思,所以迟迟没去请。”
云岫听说还有其他人受了杖责,稍稍一想便猜到定是他爹爹的故旧,心里愈发不好受,稍顷才道:“大人只管去请,若世子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世子的伤治好,旁的事以后再说。”
云岫的果断倒是令长史官有些刮目相看,从前见他文静寡言,很少对郡王府的事发表看法,脸又长得嫩,一团稚气,却没想到关键时刻竟还能拿点主意。想着对方虽还未和世子拜堂成婚,但六礼行了五礼,也算半个主子。况且若世子问罪,也得找个人再前头扛着,不妨就顺了他的意思,于是长史官拱手笑道:“还是您有筹谋又一心为世子好,下官目光短浅,还请您勿怪。有您这句话,下官也就有了主心骨,现在立即就去宫里请人。”
果然午后,医官就来了,巧的是,还是位老熟人,就是上回云岫摔马后替他看伤的那位老医官。
老医官对治疗跌打损伤很有心得,先望闻问切了一番,又看了前头大夫开的方子,之后重新写了药方并留下几瓶特质的棒疮药,最后交待了几样忌口的东西才离开。
云岫让松萝把准备好的诊金塞给老医官,老医官推拒了片刻好歹还是收了,然后被长史官恭送了出去。
谢瑜安侧躺在床上,笑得眉眼温和,丝毫没有因为云岫的自作主张而怪罪于他。
云岫喂他吃了盏羹汤后,边陪他说话边替他换药,过了会儿,松萝端了新熬的汤药进来,云岫又服侍他吃完了药,这才离开。
回到自己的住处,松萝见他面露疲色,便为他宽了外衣去榻上小憩。人走后,云岫翻了个身,虽倦意缱绻,奈何闭了眼却根本睡不着,脑海内千头万绪,光影飞掠,始终无法平静。
就在他翻来覆去的当口,忽听有人在门上轻敲了几下。
第75章 如意
“谁?”云岫一骨碌坐起,问道。
“小郎君,是奴婢红椿。”
云岫一听是红椿便让她进来,等人走至近旁,才察觉对方神情有异,似有心事,忙问她怎么了。
红椿警惕地朝门窗方向看了看,确定无人偷听,才神神秘秘地对云岫道:“小郎君,郡王府后门来了个人,说是您的熟人,现下要见您。”
云岫的心咯噔了一下,自己的熟人,哪来的熟人?他正惊疑不定,又听红椿嗫嚅道:“您说会不会是……爷?”说完她咽了口唾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在等他拿主意。
云岫呼吸一紧,太阳穴一鼓一鼓地涨疼着,险些心神失守,他白着脸道:“还有谁知道?”
红椿道:“除了后门上来报信的小厮,暂且无人知道。好在松萝姐姐不在,她似乎不怎么高兴看到爷……”红椿嘟哝了几句后惊觉自己背后说人闲话十分不妥,且她和松萝感情一向不错,就赶紧住了口,只眼巴巴地望着云岫,“您要去见见么?”
“不……”拒绝的话冲口而出。
红椿懵懂地问:“您和爷起了口角?”
云岫拥被而坐,睫毛在眼睑处落下一道浅淡的影,只吩咐她,“你去见一见他……别引人注意……”话音未落又立马否了这个决定,他扶额沉思,咬着唇瓣,手不断搅弄着被褥一角,似要生生扯烂,良久才低声道:“罢了,别理他,过阵子就会走的……”他说这话时明显气弱,实际上心里也没底若是自己迟迟不去,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红椿道:“爷会不会生气?他看上去脾气不是很好……”
云岫攥紧了拳,一个被忤逆了的皇帝发起怒来会如何?他根本不敢往下想,只想如蜗牛一样缩进壳里,寄希望于这座郡王府能挡住一切麻烦困扰。
可挡得住么?
谢瑜安刚被杖责,若自己再度违了那人的意,会不会又连累到郡王府?
云岫心中天人交战,苦不堪言。
红椿见他神情几度变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她给自家小郎君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不由地心下惴惴,不敢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红椿站得腿酸,才见云岫突然掀被下地,匆忙披了外衫往门口走去。
云岫带着红椿刻意避着人走,紧赶慢赶才来到后门,只见门开了半扇,隐约有道侧影立在墙边,他心头一跳,身上像是被箍了千万道弦,不断绞紧再绞紧,一直陷进肉里去,血珠儿伴着痛楚崩落如雨。
他突然止了步,心生怯意不敢向前,对刚才做下的决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红椿没有他的烦恼,脚步轻快地跑到门边一看,忽然“咦”了一声,道:“你是谁?”
云岫一听不对劲,也紧跟其上,这才看清门外站着的人身形与谢君棠有所出入,要矮小不少,穿着件靛青色袄子,垂眉敛目的,仔细又看了一眼才认出不是别人,却是方玉。
他脸色顿变,想起当初第一次见方玉,就是谢君棠让他给自己带路去往举办中秋宫宴的千岁殿,后来又在法元寺和重华宫碰到他,对方原本就是谢君棠的人,此时出宫来找自己,只可能是奉了皇命。
也对,如今是在帝都,一块砖砸下来,十个人里有九个是高官显爵的地方,若被人认出他皇帝的身份,还不知要掀起何等波澜来,他会亲自来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