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宅院聚满了人,雪庐各处倾巢而出,乌泱泱的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火把,足有上千之多,都是天邪令里认识或不认识的大嫂和汉子,他听见他们哀哀叹气和低声啜泣,嗡嗡嘤嘤,吵得他不得安宁,终于忍受不住,将手中酒碗哗啦啦砸在对面墙上,喝道:“人还没死,嚎什么丧!”
他提起酒坛,猛灌两口,半醉半醒地倚靠着背后花墙,忽觉鼻中一股幽香,一只凉而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抬头一看,是温酒酒,冲他摇头,启开朱唇,轻道:“别急,我们一起等。”
她喟然道:“他是沧海君啊,他什么都熬得过去。”
一个时辰,又是一个时辰,天光大亮,又转黑暗,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人潮慢慢散去,只余孤灯几盏。
林故渊从昏睡中惊醒,做了一个怪梦,周遭燃烧起熊熊大火,他被悬挂在火里,被烈焰炙烤,看不见的蚁虫在啃食他的血肉骨骼,醒来时浑身出透冷汗,那万蛊噬心的滋味却是真的——
他捂住胸口,面孔煞白,是孟焦!
孟焦凶猛发作,摧枯拉朽,催人心肝,像在回应着冥冥之中的召唤,繁殖蔓延,阵阵焦灼,他直觉是出了事,跌跌撞撞地往谢离卧房跑,却见大门轰然开启,梅间雪站在光里,双眼灼然发亮:“故渊,快来。”
说完转身往回一路小跑,林故渊在蛊毒和焦虑的双重折磨下步履不稳,被门槛绊了一步,踉跄着摔进房里,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
只见谢离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三尺长发铺满被衾,双眼圆睁,直勾勾瞪着天顶,目眦里的血红退去大半,两手死死抓住床沿,坦露着精壮的胸膛,胸前插满银针,那针不知由何物锻造,极细极亮,深深嵌进肉里。
他荷荷喘息,每一次都竭尽全力,极痛苦而深长的吸一口气,胸膛鼓至最高,再缓缓呼气——
“谢离——”
林故渊大步流星走至床前,谢离缓缓睁开眼睛,试了数次,都说不出话,林故渊用手遮他双眼,轻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在,你躺着休息。”
他转向梅间雪:“他怎么样?”
梅间雪道:“你自己试。”
林故渊疑惑着搭他脉搏,指下突突直跳,股股真气如滔滔江水向前奔涌,奇的是虽浩气勃发,却不似先前那般凶戾无状,经脉乱行的情状稍有缓解,如那大河洪水,尽数倾泄入下游河床,化去暴烈鼻息,在月夜下无声涌动。
这脉象虽是凶险,比先前反噬发作时却好了许多,他疑惑地试完左脉再试右脉,轻轻咦了一声。
梅间雪又道:“你再为他输送真气试试。”林故渊道:“他体内真气淤积,度气只能暂减脏腑痛楚,不是长久之法。”
梅间雪不耐烦道:“我有分寸,你按我说的一试。”
林故渊运起明生心法,握住他右手,将寒冰内力从他掌心灌注,另一手把住他脉搏,果不其然,度去的真气虽只一丝半缕,谢离体内作乱的真气却瞬息暴涨,如江面又掀起万丈浊浪。
林故渊的右臂被震得酸麻无比,交握处剧颤不休,这还只是手心相触,若是灌注他后背的心俞、阙阴俞、天宗等要穴,恐怕已被震飞出去。
随着真气灌入,谢离猛然坐起,啊的低吼出声,只见他两太阳穴肌肉乍然紧绷,咬紧牙关,长发乱抖,极痛苦的样子,林故渊大吃一惊,当即便要放开他,梅间雪不慌不忙,只道:“再等。”
山呼海啸一般的暴戾真气竟开始消减,渐渐趋于平和,好似有一处大涡旋藏在水底,将滔天洪水尽数泄去,谢离的身子抽搐一下,慢慢躺回床上,纹丝不动,长长地抒了一口气,虽在昏迷之中,眉宇间居然有了一丝安然神色。再探脉象,他体内真气运行又恢复了方才缓缓推进的情状。
林故渊更是惊奇:“怎么回事?”
他身内孟焦未解,已强撑了整夜,此刻如万蚁蚀心,磨得他浑身酸痛难耐,恨不得叫在场诸人尽数回避,脱去衣衫,削去皮肉,抓挠骨中痛痒。
梅间雪瞥他一眼,仿佛对他感受了然于胸,话锋一转,道:“你再与他亲近试试。”
林故渊一愣:“他身子哪禁的住?”
“你只管试。”
见梅间雪神色笃定,林故渊不得不照做,隐约也猜出了一些原委,但卧房围得里外全是人,他又被孟焦折磨的难以自制,如何能当众亲热?犹豫再三,只得用后背挡住众人,捧着谢离的手,在指尖克制一吻。
第146章 解毒之六
梅间雪面露不满,道:“你这算哪门子亲近?”
林故渊心说我又不是那猪马牲口,便只用余光瞪他,但还未等再有逾矩之举,谢离脉象已有所反馈,他体内那看不见的涡旋恍若受到鼓舞,在疾速吞吃多余的真气,谢离叹了口气,手脚放松,眉头随之舒展,好像被这极轻的一吻所抚慰,喘息之势也缓和了不少。
林故渊竟也觉得体内酸痒有所消解,透出一口凉气,一个古怪想法在心里一闪而过,他看向梅间雪:“是孟焦?反噬之力有所收敛,是否与孟焦蛊虫有关?”
梅间雪深深看他,露出三分喜色:“若我猜的不错,应是如此。”
他为谢离拢好被衾,低声问道:“你还记得孟焦蛊的原委么?”
林故渊点头,这蛊虫折磨他们到如此地步,化成灰他都记得真切,慢慢道:“孟焦蛊取材于苗疆,本为苗女留驻情郎之物,若中蛊者皆为男子,阴阳无法和合,只能以吸人内力为食,因此他才将能在极短时日内大幅提升内功的歃血禁术传授于我……”
吸人内力……他眼锋一凛:“难道?”
梅间雪道:“是了,蛊毒每发作一次,宿主内力便减损一分,体内真气被侵蚀殆尽后,宿主武功尽废,蛊虫渐入脑内,似疯似狂,粪便污水无所不食,因它有催/情之效,不辨男女老少,连看见猪马羊狗都忍不住——”
林故渊的心砰砰乱跳,绷着脸喝道:“够了,说正事。”
梅间雪道:“他用歃血术压制蛊虫,体内真气渐失控制,如野马脱缰,不住损毁他身躯,而暴涨的真气也滋养的蛊虫愈发活跃,我本以为是恶性往复,总想着先解开蛊毒,却不料这蛊毒和反噬还有另一重制约在里面。”
林故渊忆起方才谢离体内真气猛烈反激,又急速消弭的诡异景象,思索片刻,慢慢道:“孟焦蛊虫在不断吸走他体内多余真气,减缓了真气冲击脏腑的时限,是也不是?”
梅间雪讶道:“聪明。”
林故渊望着谢离的灰败脸色,摇头道:“这我先前曾经想过,可歃血术反噬之强远胜于孟焦,这一路我们数次以内功压制孟焦,若蛊虫真能将他体内逆行错乱的真气疏导出去,他也不会被伤到如此地步。”
“是,从前不如,可现如今情形不同,孟焦蛊虫的威力已大不一样。”梅间雪搭着谢离的右臂,挽起袖管,手指沿着他臂上青筋,徘徊滑动。
“先前他体内蛊虫之力衰微,反噬之力强健,孟焦吸食内力不及反噬的万分之一,不想这两日之内蛊虫之力忽然猛烈无匹,竟与歃血术反噬渐成平手,甚至力压一头。”他转向林故渊,“你可知是何缘故?”
林故渊心里一荡,想起他和谢离互诉衷肠,都以为对方已服过解药,因而情难自禁,做出好些的亲昵爱抚之举,脸上起了红晕:“是因为、因为我们……”
那些污耳之词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得紧闭双唇,死死板着脸,做出一派正色庄容,袖中的手却轻轻一覆,攥紧了袖口的软布。
梅间雪笑了笑:“是,也不全是。”
他沉吟片刻,慢慢道,“一来是因为你们和好如初,惹得蛊虫欢欣雀跃;二是这段时日你们虽不见面,他和你之间却时时思念,孟焦蛊虫也一直难以平息,不知不觉间减缓了反噬之伤;这第三点,也是我最没想到的一点……”
“孟焦蛊并非凡物,此蛊是以苗疆禁术炼制而成,以宿主的真气为食,以人的血肉身躯为养,人命殒则孟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