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玄、玉清二位掌门各自喝茶,都淡淡道:“渊儿又进益了。”
玉虚只是盯着高台,默不作声。
原来陈远素来待人温和,他又时常一副踏实自谦的样子,比武练剑常自嘲技不如人,哄着师弟们欢心,众人都将他当做那等本分人物,哪里想到他心中的许多关窍?而林故渊等作为掌门师尊座下弟子,自幼由玉虚子亲授武功,甚少有机会与二三代弟子练剑切磋,偶尔现身演武场,也是玉虚子令他指点师兄弟剑法,他便从不留情,时常把师弟们打的狼狈逃窜。
他性子孤冷,不多与人攀谈,切磋完便收剑离去,常常是师弟们即羡慕他实力,又恨得牙痒痒。
却说林故渊被来来回回打的烦躁,一心速战速决,不知不觉蓄起全身真气灌注剑锋,剑招愈发凌厉,身法如满天大雪一般,陈远眼看寒光扑面,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这一瞬间的犹豫,他已被扑面而来的剑气逼得连番后退,只差一步就要仰面坠下高台!
台下众弟子啊的一声惊呼,林故渊急忙催动内力,硬生生收住攻势,抓住陈远的左臂往回一拉,挡住他下坠的势头。
兔起鹘落,只见瞬息之间,陈远大袖一扬,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只听极轻微的嗖嗖声响,林故渊顿感虎口、左肋,右膝三处剧痛,刹那间陈远已杀至眼前,林故渊惊怒交加,反手便是一掌,这一掌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他算准了能一击制敌,却见陈远双膝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竟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台下发出唔的一片惊叫。
玉玄子怒道:“林故渊!你已胜券在握,何必下此重手!”
陈远跪在地上咳血不止,已是无法动弹,两位蓝衣弟子匆忙上台为他检查伤势,都摇摇头,向观战的掌门师兄禀报:“大师兄受伤严重,心肺皆损,不可再比了!”
林故渊不可思议看向自己右掌,喃喃道:“我只使出五成功力,他怎会伤得如此厉害?”眼看台下议论纷纷,他终于觉察不对,大声喝道:“是你先用暗器伤我,又自行震碎筋脉陷害于我,请四位师尊明察!”
两位蓝衣弟子架着陈远,他的前襟血迹斑斑,脸色惨白,形状骇人,挣扎着抬起头:“我已然败给了你,你不肯饶过我,下重手也便罢了,为何、为何又要血口喷人!”
林故渊反身去找,哪还有暗器的影子?他不知道陈远在袖里藏了冰凌,格斗时体温上升,冰凌逐渐融化,化到指甲大小时被他移到手心,灌注真气一击而出,正打在林故渊的三处穴位,比武台刮着阵阵烈风,四周皆是皑皑白雪,三粒小冰凌早看不见了。
昆仑派规矩刚正严明,输了比赛是小,但以大欺小、以多欺少、不恤手足、残害同门、不忠不义等却是一等一的大罪,林故渊冷汗涔涔而下,这才明白,原来陈远不是要胜他,而是要陷害他骄纵无度,这是从白衣弟子直接除名的重罪!
第4章 谢驼子
台下的议论之声更重,有说大师兄温和敦厚,绝不会用暗器伤人,有的说大师兄败局已定,何必负隅顽抗,有的又说林师兄是出了名的冷心冷面,我们见他从一上场就缕出杀招,可不就是要借此机会大显神威,报去年玉玄师尊不让他参赛的旧仇?
林故渊倍感憋屈,眼下大师兄伤的如此厉害,想要辩解自己未下杀招,必然无人会信,待要说出昨夜大师兄到他房里劝他舞弊之事,话到嘴边,忆起自己曾许诺不向师尊告状,他又是个言出必行的执拗脾气,张了几次嘴,仍是说不出口。
他毕竟少年意气,眼里不容沙子,脸上怒意翻滚,推开两名蓝衣弟子,一把扯过陈远:“大师兄,我信守承诺,你为何、为何要耍阴招——”
他是求个说法,但在外人看来,却是步步紧逼,大有鱼死网破之势,四位掌门登时黑了脸,玉玄叫道:“他毕竟是你师兄,你何至于此!”他看向玉虚子,“师兄,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徒儿,还不拖下去,关起来面壁思过!”
四下议论声从小到大,最终嗡嗡响作一片,数千道目光如电如炬,射向高台上方,玉虚子尚未答话,只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大声喝道:“慢着!”
闻怀瑾挺身而出,“我有证据,证明大师兄心怀不轨在先!”
玉玄子喝道:“你一向与他沆瀣一气,你能有什么证据!”
闻怀瑾面无惧色,朗声答道:“昨夜陈远师兄夜行至快雪阁,求故渊师弟在今日切磋中输给他,被故渊师弟一口回绝,定是他恼羞成怒,才想出今日计谋,我和丘山师兄就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还请各位师尊明察。”
陆丘山也跟着喝道:“故渊方才说他身中暗器,请各位师尊暂停比赛,探查故渊伤势,一看便知!”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玄子眼看局势逆转,脸色难看至极,他不想让门下弟子在众人面前出丑,长袖一拂:“都带走,一个时辰后兼山堂对峙!”
陈远全身力气的被抽干了,双眼呆滞,软绵绵地跪倒在地上。
《易经》有云:兼山,艮卦,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象征着派中出了大事的钟声响彻大殿上空,整整十二下。
闻怀瑾、陆丘山、林故渊被轮番带进兼山议事堂,当着四位师尊的面将昨夜的情状一五一十的陈述汇报。
林故渊没想到的是,闻怀瑾和陆丘山走后不久又从半路折了回来,原是因为怀瑾任性,吃瘪后气不过,想回来捉弄他几句,不想撞破了陈远和林故渊的密谈。
三人各自陈述完毕,眼看着案子要板上钉钉,两名昆仑门生奉命前去提审陈远师兄,人没提来,却惊慌失措的带来了一个消息。
陈远死了,他在来兼山堂路上,趁着押送的小弟子不注意,一头碰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血溅三尺,脑浆迸裂,一身墨绿道袍被血染作漆黑。
这个消息一传进来,林故渊、闻怀瑾、陆丘山三人跪在三宝天尊像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皆骇然。
“为何?”林故渊头脑一片空白,怔怔道:“师兄只需来领罚认错便可,何至于此?”
玉玄冷冷道:“是他自己糊涂。”
陈远的死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昆仑一众弟子议论纷纷,有说是陈远数次升衣战败北,羞愧自尽;有说是有人早有预谋,活活逼死陈远,也有知道一星半点内情的派中弟子,说是林故渊与陈远在演武场发生龃龉,玉虚师尊偏私袒护,致使陈远含冤而死。
高阶弟子平日鲜少露面,林故渊脾气秉性又孤直,这件事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相信他一掌打死了陈远,倒是比相信陈远畏罪自杀的人要多得多。
那几日林故渊在门派行走,身后总有人嘀嘀咕咕。
他不以为意,照常打坐练功。
丧讯传至陈远老家,他家中已无其他亲人,只余一八十老母,来领尸身时哭得肝肠寸断,好不可怜,昆仑派怜她凄苦,给了丰厚的敛葬银子,另外派出一队弟子下山(5)操办丧事。
老妪瞪着浊黄双眼,声如泣血,在兼山堂外哀哀号哭,先是骂昆仑派治下无方,陈远在门派兢兢业业三十余载,从未听说半点错处,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后来又慷慨陈述当时之事另有隐情,一口咬定陈远是被奸人所害,要求四位掌门彻查到底,否则便要在兼山堂门口一头碰死,到时世人皆知昆仑派身为名门正派,竟联合起来欺辱一孤苦妇人。
一连哭叫了七八日,谁劝也不听,全门派都知道了是林故渊逼死了掌门大师兄。
而那日兼山堂对峙,只四位掌门和林故渊等三位弟子在场,因顾及陈远名誉,内情并未对外公布,陈家老母这么一哭一闹,个中真相到底如何,倒是无人在意了。
林故渊每日午后闭门不出,在思过堂打坐清修,玉虚子前来探望,林故渊容色不改,抬起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缓缓道:“弟子做错了吗?”
“若弟子有错,愿立刻脱去身上白衣,从此下山(5),永不回昆仑。”
玉虚低头望着他,沉思片刻,道:“无错。”
“那为何他们皆不肯信我?为何事实真相就在眼前,他们却宁愿听信流言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