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6)

2025-08-12 评论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玉虚子叹道,“你且去后山静静心吧。”

  林故渊朝师尊磕了个长久的头,再起身时,大殿一片寂静。

  后山不同于昆仑山巅终年落雪的苦寒,是一片绿草茵茵的温暖隘谷,每年春夏秋三季,四面山坡开满各色小花,很是热闹好看,大家戏称它为百花谷。

  原来这道隘口地形特殊,昆仑山地底有热泉,一道宽阔的地裂带来山脉深处的滚滚热浪,白气蒸腾而起,四周聚合的山峰把热气包裹其中,就围着地裂形成了一大片温暖的谷地。

  这里草木清华,景色秀美,极适合放牧耕种,就成了昆仑弟子的菜园子,由一位叫魏大椿的师叔看守。

  林故渊跟着魏大椿种了一个月的菜,每日浇水担粪练功打坐。

  他性格沉静,极少被外物滋扰,一个月下来,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

  日日这般清心寡欲,他也想明白了,师父是在袒护他,陈远在昆仑多年,为人和善忠厚,人缘颇佳,倒是他冷淡孤高,早有人看不顺眼,恨不得借此事狠狠污蔑他一番才好,他挑着担子去菜园子浇水,听见运送油粮的低阶昆仑弟子小声议论什么冷血无情、心肠歹毒,也不想去辩驳什么。

  闻怀瑾偕同卓春眠、陆丘山来看望他,带着棋盘和‘君不负’,他也无甚兴致。

  他左思右想,觉得玉虚师尊迟迟不召他回去,大概也有责怪他不恤同门这一层意思,师父曾经说过,武功低微不要紧,一份侠肝义胆的赤诚心肠才是江湖人最推崇的,他是做得对,但是“太对了”。

  一转眼,山谷里的天气渐渐凉了。

  原以为要在后山住到年根,谁知事情突然有了转机,那天他挑着一担子猪粪,沿着菜畦往后园子走,只见园子一角的灌木丛突然簌簌抖动,一条黑影踩着枯叶一闪而过。

  林故渊警觉:“什么人!”

  那树丛只是胡乱颤动,树叶落了一地,林故渊反应极快,将挑子一扔,右手摸到后腰按在剑上,蓄力不发:“再不出来,别怪我的剑不长眼!”

  “别、别,我出来,我这就出来。”树丛里还真走出个人来,定睛一看,只见这人单手搂着一棵硕大的白菜,衣衫褴褛,面麻而黑,满脸痘瘢,容貌极丑,弓着背,是个罗锅,在树丛里藏匿久了,满头满脸都是枯草叶子。

  林故渊当是山下的村民,当即放开宝剑:“老人家,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丑驼子气咻咻的把白菜一扔:“无礼!你这小兄弟生得挺俊,可惜是个瞎眼子,你好好看看,本大爷哪里像老人家?”

  这人说话极其爽利,变戏法似的从腰里抽出一根啃了一半的甘蔗,大吃大嚼了一阵子,呸呸往地上吐了两口白渣子,一跃跳出树丛,叉开腿站在泥地里,从上到下打量林故渊,目光停在腰间的佩剑上,大惊道:“哎呦,小兄弟不是山上那神仙帮的吧?”

  “一定是一定是,庄稼汉哪有挑水种地还穿这么好衣裳的,我今儿撞大运,偷……不,捡白菜结上仙缘了!”

  这人虽是个驼背,动作却机敏,两只胖大的黄兔摇摇晃晃搭在肩上,林故渊见是村民,面无表情地挑起担子转身就走,那驼子却一下子蹦到他身前:“神仙别走!”

  林故渊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白菜:“偷就是偷,我不追究,你也别拦我的路。”

  那驼子却大有赖上他的势头,将白菜往后背竹筐一扔,劈手抢过他的担子挑在肩上,喜形于色:“我来挑我来挑,我说村里那老头为什么老拦着不让上山呢,原来真的有神仙。”

 

 

第5章 天邪令

  林故渊三番两次绕不开他,一路听他鼓噪:“神仙,你给我在仙宫找个差事做吧,我不是坏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偷点东西……我是陕西逃难来的,这两年土匪横行,我家被抢了好几次,一粒米都没给剩下,耗子都饿死了……今年村里又遭了瘟疫,十口里死了七八口,大家都跑了,没地没手艺,只能靠小偷小摸过活……可怜哎……”

  走着走着就到了厢房门口,魏大椿不在,门上虚挂着一把锁,林故渊示意那驼子归还担子,驼子却不肯,抱着光溜溜的扁担不松手:“神仙,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去陕西俺们老家那里打听……”

  “好。”林故渊道:“你说,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借着夺扁担的当口一把搭住驼子的脉门,要试他的底细,那驼子也不知道反抗,大喇喇地伸着手,脉搏突突直跳,没有真气,倒是有一股子馊饭的臭气。

  山谷四面皆是万丈高峰,唯一进谷的路需要穿过昆仑派境内,驼子听他这么问,面露得意之色:“爬上来的,这山还算高吗?我们从小在山里野惯了,渴了喝泉水,困了枕着石头睡,别说这档子山,就是悬崖峭壁那也不在话下!你别看本大爷……不,谢阿丑是个驼子,猴子都没我灵便!怎么样怎么样,神仙,你瞧着我身手还行吧?是不是有仙骨……哎别走别走,就算没仙骨,这两下子在你们那混口饭吃行不行?”

  林故渊去摘门上的锁,冷不丁被那驼子一把抓住了手腕,低头一看,是极脏的一只大手,黑红粗糙,冻得裂了口子,再一回身,只见那驼子光脚穿着两只破草鞋,脏黄的大拇指伸在外面,鞋底都要磨穿了。

  他叹了口气:“要不嫌弃,进来吃口热饭吧。”

  他烧火热饭,原是想一顿剩饭打发了这叫花子,不想那驼子瞧见饭碗里青青白白一丝肉星也没有,汤也是白菜萝卜三两根,倒嫌弃上了,说什么也要把背上的两只黄兔送给他,见他没有要接的意思,风风火火的去找菜刀和炒锅,要给他闷兔子肉吃。

  林故渊练乱雪剑法,讲究身心洁净,多年不食荤腥,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好把兔子挂在门栓上等魏大椿回来。

  魏大椿上午拉了一车白菜去了门派厨房,天擦黑才赶回后山,从斗篷里掏出一封玉虚师尊亲笔写的书信,短短两字墨迹淋漓:速归。

  林故渊准备连夜上山,那驼子着了慌,陀螺似的围着他左转转右转转,就是不走,林故渊将随身衣物打成一只锦绣包袱,没来得及往肩上扛就被驼子抢走了,驼子呲着牙笑,一张麻脸皮色更黑了:“神仙,赏个差事做吧?”

  林故渊生平最怕与人拉扯不清,打算运起轻功彻底甩开他,回头一看,见驼子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破衣烂衫,满手冻疮,心想宗门弟子尚不能全然抵御山中寒气,自己这一走,这驼子误打误撞,离了百花谷,怕是要冻死在雪地里了。

  昆仑山顶人迹罕至,听说厨房一直缺做粗活的伙计,这驼子人高马大,像是有把子力气,若他能踏实上进,凭力气吃上口饱饭,也算是自己做了一桩善事。

  这么一想,眉头就舒展了,回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谢。”驼子满脸堆笑,抹了把鼻涕,一脸痘疤呼之欲出,“从小长得难看,没个正经名,就叫阿丑。”

  林故渊回屋取了件土布棉袍,一双旧布鞋递给他,叹道:“若是从前,给你找个差事倒不算什么,眼下我犯了大错,已是自身难保,恐怕许不了你什么,你且跟我走吧,看你命数如何。“

  驼子三两下把袍子披在身上,高兴地眉飞色舞,抓着他问:“你可真是菩萨转世,菩萨能犯什么错,必定是一群坏人,欺负你年轻俊俏!”

  林故渊心里冷笑,心说眼下人人骂我是个祸害,恨不得我立刻死了,把陈远师兄换回来,你倒是有趣,得了一身一文不值的破烂棉袍子,就把我当成天上神仙,当真是没见过世面,一副蠢相,傻得冒气。

  他也不辩解,点头道:“走吧,跟我回昆仑。”

  他有轻功在身,踏雪无痕,脚步飞快,驼子在后面追,一边用棉袍裹紧了自个儿,一边呵白气,一叠声挥手叫着:观音菩萨,观音菩萨等等我——

  林故渊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关于大师兄陈远的议论刚告一段落,这随手捡回去的丑驼子在他回门派的第一天,又一次把他狠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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