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为小心地瞥向皇帝的神色,却见赵从煊面色并无多大变化,难以看清他的喜怒。
“萧相处事公正,勤勉为民,朝中善政多由宰相府所出,是我……大晟之福。”赵从煊低垂着头,抿了一口茶水。
“陛下过誉了。”
离开皇宫后,萧伯瑀在宫门处接父亲回府。
马车上,萧伯瑀低声问道:“父亲今日面圣,陛下可有说些什么?”
萧远道缓缓摇头,“陛下言语间尽是体恤,只是……”
他顿了顿,似在思索。
“父亲?”萧伯瑀轻声唤道。
萧远道笑着摇了摇头,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萧家能做的唯有对大晟尽忠。
…………
很快,八月的到来,州郡各地开始进入了忙碌的秋收。
宰相府。
萧伯瑀伏案处理各地的奏报,余光中瞥见一道人影捧着一摞奏疏走了进来。
他头也没抬,吩咐道:“王横,派人去请程大人前来。”
“大人,王长史他......他今日告假了。”郎官李善诠轻手轻脚放下奏疏,语气不由地结巴了起来。
萧伯瑀一怔,昨日王横的确跟他告了几天假,只不过他一时忙忘了此事。
“嗯。”萧伯瑀轻轻颔首,“那便由你去请程大人。”
“是,是......”李善诠连声应是,他方退出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大人,不知......不知要请程大人商议何事?下官也好提前准备些文书......”
萧伯瑀淡淡道:“今年各地的税收一事。”
李善诠连忙做了一个深揖,“下官这就去请。”
待他离开后,萧伯瑀手中动作一顿,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李善诠离开的背影。
李善诠自入宰相府后,做事认真,休沐日常留在相府中听任差遣,王横也曾多次在萧伯瑀面前夸赞他勤恳老实。
在王横告假的这几天,李善诠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他手上的活。
不多时,大司农程勉之来到宰相府,身后的属官手里拿着各地的账簿。
两人谈论着寻常的政事,大司农程勉之脸上露出笑意,“今岁风调雨顺,田亩丰登,赋税可如期上缴。”
程勉之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他拿起另一本簿册递给萧伯瑀,眉头微蹙,“不过在盐税上……大人请看。”
这是盐铁司上报的税收,与前几年相比,盐铁税相差无几,看起来没有异常,可前几年流民四起,饿死了多少人。
自朝廷下令,减免赋税,准开垦荒地,各种休养生息之策下发到各地后,盐业只会盈,不会亏。
程勉之早察觉出异常,去年便有此迹象,只不过今年似乎变本加厉了。
盐铁司由陈伦掌管,仗着陈家的权势,程勉之无法彻查。
“嗯,我知道了。”萧伯瑀放下那本薄册,并未追究起盐税之事。
程勉之微叹一声,这些账簿之下,陈家必然贪墨无数。
可难就难在,谁去查?谁能查?
此事没多久便传到了陈伦耳中,得知萧伯瑀对此事的态度,陈伦笑得越发放肆。
“看来,那萧伯瑀倒是识时务之人。”陈伦笑着饮了一杯酒,他轻轻敲打着案几。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箜篌之声,陈伦起身往外走去,只见后院中一道身影半跪而坐,指尖拨动着丝弦。
男子一头墨发只用木簪随意挽起,几缕不驯的发丝垂在耳际,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轻轻晃动。
察觉有人靠近,男子指尖一顿,连忙跪下行礼,“尹庄见过二公子。”
“爹离开长安,倒是没把你带上。”陈伦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尹庄垂眸,不敢应话。
陈伦在一旁坐下,用鞋尖挑起他的下颌,似认真打量着他的容貌,轻呵了一声,“难怪爹要留下你,难怪……先帝如此宠幸于你……”
此人正是永顺帝的娈宠,原本只是坊间一名普通的乐伎,名为阿枕。几年前,太尉陈威给他赐名尹庄,并将他送入宫中,成了一名宫廷乐师。
凭着姿色,尹庄得到了永顺帝的宠爱,两年前那场宫变中,永顺帝只带了他一个娈宠从宫中逃跑。
只是,尚未逃出宫,尹庄便亲手将他送上黄泉,随后从他身上拿走玉玺,逃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自然都是太尉陈威授意。
一个棋子,本应用完就丢,尹庄没有得到太尉许诺的放他离去,便伏首在他的膝下。
为了活命,尹庄什么都做得,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含情般看向陈伦。
陈伦被他看得神色一紧,他一脚踹倒了尹庄,而后便起身离开。
长安城,曲江池画舫上。
朝中不少官员暗里向陈家示好,陈伦应邀而来,对那些官员的阿谀奉承笑着应下,这酒是一杯一杯的喝。
“陈都尉,您看犬子的事……”一官员谄媚道。
陈伦笑着应和了一声,他摆了摆手,却恰逢撞上来续酒的小倌。
酒液泼洒,在陈伦衣袖洇出一片濡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奴、奴才该死!”那小倌扑通跪地,额头抵在陈伦脚边,单薄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陈伦低头看去,只见一节苍白的后颈,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画舫中的丝竹声陡然拔高,隐约可以听见虚弱的求饶声,以及血液嘀嗒落在地板的声音。
直至宴散,张灯结彩的画舫一侧,只见两道人影用草席裹着一个长形物件,悄无声息地放入小船离去。
一把鱼食洒入水中,池中金鳞争先抢食。
几日后,一纸诉状告上大理寺,状告陈伦草菅人命,随同的乐伎可以作证,但不到第二天,那些乐伎纷纷摇头称作什么也没看见。
此事便不了了之。
然而那一晚,不少人都听见了凄惨的叫喊声,却无人敢指证当朝太尉之子。
萧伯瑀平日里忙着处理堆叠的政务,听闻此事时已经过了半月有余,那个指控陈伦的人也消失在长安城中。
再过了几天,连谈论此事的人也没有了。
皇宫,养心殿。
赵从煊垂目凝视着手中的素笺,片刻后,不动声色地将素笺烧毁。
很快,一个瘦弱的太监上前,跪在御前。
赵从煊轻声道:“……予之。”
“萧大人那边,若有阻拦……”那太监虽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听出,嗓音没有一般太监尖细。
赵从煊道:“他不会。”
那太监神色微诧,却没有多问,随即叩首离去。
不多时,小酉子趋步入殿禀报:“陛下,大理寺卿林大人求见。”
赵从煊移驾宣政殿,见林向松神色紧张,似等了许久。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向松跪下行礼,声音难掩颤抖。
赵从煊轻瞥了一眼案上请辞的奏折,他淡淡道:“林大人,请起吧。”
林向松却不敢起身,旁人都说新帝无能,可林向松却觉得,新帝的城府远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相比的。
他几番请辞,都被赵从煊不着痕迹地打了回去,林向松心头苦笑,他可不认为,皇帝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只不过是他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
物尽其用,人也是一样。
这次陈伦恣意妄杀人命,林向松只庆幸此事极快地掀了过去,现在整个长安城,陈伦敢说一,没有人敢说二。
林向松不过是想保全性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