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冰冷的石壁,反而舒服。
裴瓒最后环视一周,缓缓地闭上眼,紧绷了大半天的神经居然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得到舒缓,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渐渐地,他不由得开始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出二百五十两白银取他性命。
先前的神秘人虽然说得夸张,但裴瓒知道,这个略带侮辱性的价位,对于朝廷命官员的性命来说并不算高,甚至很低,在后面添上个零也不为过。
尽管如此,还有人冒着被朝廷通缉的风险来杀他。
究竟是现在行情变了,人命不值钱了?还是死在这幽明府之中的官员数不胜数,他这么一个兼领大理寺少卿的七品官,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是后者的话,先前谢成玉所说的就不可信,毕竟先帝派人整肃幽明府那次已经过去了太久,哪怕当时的幽明府一蹶不振,经过十几二十年的修养去,也该恢复了。
于是便有了——
杀一个七品官不算什么事。
裴瓒心里一沉,无声地叹了口气,刚睁开眼想看看裴十七有没有回来,忽然肩膀被人搭了一下。
他登时僵在原地。
整个人仿佛陷入时停,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停住了。
裴瓒完全没有察觉到身旁这人。
对方是何时出现的,脚步声,气息声,完全没有注意。
就好像来人掌握了瞬间移动的能力,完全隐匿行踪,在一瞬间就闪身到裴瓒身边。
“小裴大人?”
听到声音,裴瓒夸张地吸了一大口气。
他扭头看着搭在肩头的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背上淡青色血管若隐若现,透着冷清的白。
裴瓒僵硬地转回眼神,目视前方,忍着疼气若游丝地说着::“世子爷,咳咳……别来无恙。”
“……”
【别来无恙。】
裴瓒眸光一沉,稀稀落落地看向脚边杂草,他不着急质问沈濯怎么会出现在这,只是似有若无地喘了口气,听上去像是惋惜。
沈濯欲盖弥彰地出声解释:“我离开京都,本是要前往南方游历,只是很不巧,路过观云山时有东西被偷了,无奈之下进谷中寻找,好巧不巧又得知了小裴大人要彻查幽明府的消息。”
“世子爷的瞎话……真有趣。”
“瞎话?”沈濯反手捏住了裴瓒的下巴,硬掰过去跟他对视。
第一次,裴瓒看到冷峻的神情出现在沈濯脸上,甚至还有些明显的怒气,阴冷的玄色斗篷遮挡着他大半张脸,唯一能直观感受到的就是他身上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冷气。
冷得人打颤,让人望而生畏。
全然不似从其那一派纯粹的模样。
不过,就在裴瓒被捏得皱眉时,沈濯笑起来,仔细一看是含着几分怒气,咬牙切齿地笑:“那蠢货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拿着假药就敢给你喂下去。”
蠢货,说的是裴十七?
裴瓒一张嘴,想替裴十七辩解几句,但是嗓子就像是被人撕裂了一样,疼得他眼泪再度流下来。
泪珠滑过虎口,沈濯垂眸一瞥,轻轻松开了裴瓒。
“唐……”
【唐远救不了你,就算裴十七把他找来,你也是死路一条。】
裴瓒兀自攥紧了袖口,心思逐渐慌乱。
唐远都救不了他。
那他现在赶回京都城内还来得及吗?
【太医院的那帮废物,毫无用处的饭桶,几十年了居然连解药都研制不出来,以为有瘴气避毒丹就万能了吗?】
【可怜的小裴大人啊,你不如现在一头撞死吧,免得回去遭罪。】
中了毒虫的白烟就只能等死。
不是短时间内迅速毙命,而是会慢慢地折磨他,让他说不出话喝不下水,如抽丝剥茧般的,活活地疼死渴死。
太医院束手无策,没有人能救他。
就得这么死了吗……
裴瓒垂着头,可怜兮兮的,眼尾也红得厉害,盈盈水光洇在脸侧,潋滟如春色,抬起头的一瞬,满眼的悲戚让沈濯慌神。
既然沈濯提前安排裴十七保护他,那就一定知道谷中的毒气毒虫。
说不定,沈濯能救他。
“你咳咳……救我!”
裴瓒声音凄厉,如同咳血的杜鹃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的的啼叫,押上全部力气,不顾一切地喊出来,在一瞬间嗓子像被数千根生锈的铁针刺穿,疼得他承受不住,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
沈濯下意识地接住他,双手共同扶住,嘴角浮现熟悉的笑意,语气却比从前更轻浮:“我不做赔本的买卖,小裴大人拿东西换好不好?”
脑袋里嗡鸣声不断,裴瓒压根听不清沈濯在说什么,只能趴在对方怀里,额头抵在颈侧,感受到耳边一震一震的。
他习惯性地抓住手边的衣角,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央求对方再说一遍。
沈濯绕起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着转了几圈,慢条斯理地归拢到裴瓒的耳后,回手时,还不忘假装不经意地擦过裴瓒的耳垂。
他轻抬起裴瓒的下巴,上扬的嘴角落进那双水光泛滥的眼眸里。
“小裴大人,我想要一枚冷江东珠,此间事了,你去求皇帝舅舅赏赐,再亲自来送给我。”
第20章 疑云
东珠只有冷江一带产出,虽算不上一顶一的华美,但胜在稀少。
圆润品质优的珍珠全年也得不了多少,还仅供给着皇室,寻常人见都见不到,只有立功的臣子或许能得到几颗作为赏赐。
沈濯是敲定了裴瓒成功解决幽明府的案子后,会得到皇帝的嘉奖,才跟他提出要求。
不过,东珠难得只是对于裴瓒来说。
沈濯应该随随便便就能得到,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他去求。
裴瓒猜不透,也说不出话,伏在沈濯肩头像一株萎蔫的花。
剔透的泪珠滑落,洇湿玄色衣料。
忽然身体腾空,他下意识抓紧沈濯的肩,另一只手搂住对方的脖子,目光向下垂,沈濯竟然直接将他抱起。
这怎么能行!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被公主抱?!
裴瓒顿时撒开了手,跟条上岸的活鱼一样扑腾着身子,但沈濯抱得得实在是紧,不管他怎么扭,腰身都被牢牢嵌着。
“小裴大人,你要是再动的话,就把你从观云山顶扔下去哦。”
被沈濯笑里藏刀地威胁,裴瓒老实了。
他扭扭捏捏地搂上沈濯的肩,看似乖巧地趴着,两颗眼珠子却不间断地四处张望。
沈濯垂眸,捕捉到他不安分的眼神,而后一展斗篷,彻底将他笼进黑暗里。
看不到路,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甚至都听不到沈濯的脚步声。
裴瓒磨蹭几下斗篷,看着一摇一晃的地面,才能感觉到沈濯是真的在走动。
他贴着沈濯的肩,平稳的心跳,亦如平常的呼吸,根本不会让人觉得沈濯怀里还抱着个成年男人。
“小裴大人对幽明府的了解有多深呢?”
沈濯噙着奇怪的语调,从嗓子里钻出来的声音好似拉跑调的二胡,充满了阴阳怪气,却又带着一点点上扬的尾音,表示他心情还不错。
“应该只是听谢家那个胡说八道过几句吧。”
裴瓒还是没有吱声,老老实实地卧着,猜他到底想说什么。
沈濯却突然兴起,把怀里人向上一颠,只见斗篷里冒出个满脸惊讶的脑袋,他才好戏得逞似的笑起来:“先帝在时,幽明府已存在百年,谷中人员复杂,多是穷凶极恶之辈,时不时地在观云山附近作乱,因着幽明府离京都城太近,先帝又是个胆小多疑的性子,总觉得幽明府里潜逃的凶犯会杀进皇城。”
前些时候得空,裴瓒翻过几页民间的谣传野史,曾提过先帝幼年时的许多磨难,落水中毒是家常便饭,被狗咬被牛顶之类的荒唐事也发生过,甚至在稳坐太子之位后还经历过几次刺杀。
所以不怪先帝胆小多疑,是个人从小经受这些折磨,能顺理成章地长大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