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火下,那张与陈欲晓有七八分相似的男性面孔,显得越发沉稳,漆黑的瞳孔更似幽幽深井,平静无波,又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
“陈大将军。”
皇帝用了不少力气才喊出来。
但陈遇晚并没有应声,只因这并非在称呼他,陈大将军是属于他父亲的。
寂静了片刻,皇帝心焦地猛咳几下。
“末将在。”陈遇晚还是应了,他单膝跪地,行着武将的礼,头颅却没有底下,直勾勾地盯着床榻上的皇帝。
“京都城防……”
“尽在末将把控之中。”
陈遇晚知道皇帝要问什么。
如今长公主手中兵力稀缺,皇帝一朝病死后,幼弟即位,只要有京都城防在手,长公主也难以做什么。
刚好这部分兵马,就牢牢地掌握在陈遇晚手里。
听到这样的答复,皇帝最揪心的事放下,气也喘匀了,平躺在床上,黯淡的眼睛不知盯着何处。
指尖微微挑动,沙哑的声音随之落入众人耳朵里:“诸位爱卿,朕早已想过会有今、咳……”
“陛下——”几位大臣忧心忡忡地抬起头。
“许卿温和敦厚,乐于教化,朕就将未来的皇帝托付给你了……”皇帝猛咳几声,强撑着身子,将床榻边跪着的大臣一一扫过,“陆卿,李卿,有治国安邦之才,可惜朕无能……”
“臣自当辅佐新帝,庇佑山河社稷!”
瞧着那几人争先恐后地表忠心,裴瓒眼里的神采越发淡漠,只差神游天外——到了如今这种地步,再转投长公主恐怕来不及了,只希望借着那一道圣旨,稳住长公主与朝臣,为新帝,也为他们自己搏一个光明前程。
然而,就当裴瓒以为皇帝快要交待完时,才恍然想起来,皇帝还没有立下旨意。
皇帝膝下子嗣单薄,不用细想,也应当是贵妃所出之子继位,但是……
下一刻,皇帝喊到了他。
“裴卿。”少见地没有拖长腔调,干脆利落地如同常人。
“微臣在。”裴瓒顺势作揖。
皇帝抬腕,再度颤着手,指向一开始的无名角落。
裴瓒再度狐疑地看过去,眼神中有些疑惑,那里除了花瓶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也不死心,提起衣摆,像那角落走去。
他没瞧出什么异样,便双手握住瓶身,轻轻一抬,只听见“哒”的一声,似乎有什么木质机关被打开了,尚未来得及反应,就看见旁边雕花橱柜当中的一格弹开,里面赫然放着一只木匣。
此刻,裴瓒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接连吞咽口水,借着抚胸口的动作,压了压衣裳里的一层薄纸,随即颤着手拿出那方质朴的木匣。
裴瓒很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
在场的诸位大臣也都知道,于是他们一个个地扭头盯着裴瓒的动作,希望他快些将那里面的东西送到殿外大臣的面前诵读,传抄到全天下人的眼睛里。
但也就在此时,无人发现榻上的皇帝已经悄然垂下了手。
“陛下——”
不知是谁,一声痛呼。
侍奉在侧的太医涌上前,手指搭到脉上没多久,便摇了摇头,迅速地在一旁跪下。
“皇上驾——崩——”
那一声尖锐而带着哭腔的高喊,从寝宫内传出,一声迭一声,伴着无数人的呜咽,传到了皇宫之外。
高楼之上,居高而下地看着空荡无人的中街,尊贵的女人轻启丹唇,说道:“你该走了。”
沈濯眉眼低垂,缓缓地从袖中掏出一物。
看着像鹰又像狼,既有雄鹰翱翔的双翅,又有狰狞凶恶的狼兽,一枚形状怪异的玉符被沈濯放在了檀木桌上。
他遥望皇城里的人:“一年。”
“你既奔走他乡,本宫也只怕他不愿离开。”
沈濯不搭理她:“我要他全须全尾地离京,少了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行,你知道的,我调用北境兵马可用不到这东西。”
长公主默声。
沈濯抽身离去的瞬间,悠远的钟声传来,十三道钟鸣此起彼伏,昭示着帝王的崩逝。
“丧钟之后,裴瓒就该宣读圣旨了。”
“走吧。”
长公主整理衣冠,擦去唇上那一抹艳色后,只为她早亡的弟弟哀悼。
华丽的车盖提前笼了白纱,但仍旧挡不住那金黄璀璨的颜色,就如同,她面上悲怆的神情,遮掩不住深处的野心。
侍从在皇帝寝宫中进进出出。
原本跪伏在内的大臣也转移到了寝宫外的偏殿当中,与外面跪拜哭嚎的群臣和宫嫔只有一门之隔。
殿外哭声入耳,殿内却寂静无声。
每一位大臣都面容悲戚,同时,他们的眼神也都死死盯着裴瓒手中的木匣。
“裴少卿,还不赶紧将圣旨取出?”
终于有人忍不住发问。
裴瓒应声打开木盒,不辜负众人的期待,写满了他们命运地圣旨就在其中。
被委以重任的老臣走上前,眼神越发清明,盯着圣旨,仿佛要越过皇帝的遗言,代替裴瓒去宣读。
“裴少卿。”
“此时不宣,更待何时?”
裴瓒背过身去,没有打开圣旨,可一声声催促从身后传来,他转而看向陈遇晚,目光一定,捧着圣旨向正殿的方向走去。
只当他迈出一步,身后大臣便跟着挪一步。
然而,在他走出正殿与偏殿相连的窄门,珠帘垂落,他捧着圣旨的手放下,那道窄门也被陈遇晚挡住。
“陈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你竟敢在陛下寝宫当中私藏兵刃!”
视线所及之处,闪过几道冷锐的光,只是裴瓒已经无暇顾及了。
侍从经过身侧,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裴瓒方才做了什么,争执之间,裴瓒已经整理好衣衫,来到那朱红色的雕花木门之前。
两侧太监为他开启正殿的门,泠泠月光迎面落下。
裴瓒一一扫过跪伏在阶下的群臣与宫嫔,目光逐渐飘远,落在那匆匆赶来的轿辇上。
“朕践祚以来,忝居帝位。尚不能明辨忠奸,致使政令不行,朝局混乱。亦无力肃清敌寇,致使百姓困于流离之苦。”
裴瓒地声音并不强,但他一开口,哭声便小了许多。
“朕德薄才疏,于江山社稷有愧,然天命无常,朕疾已笃,恐大限将至。皇子尚幼,难担家国重任,今观长公主沈熙,贤德兼备,仁孝宽厚,堪承大统……”
“这怎么可能!”
有人不信,未等裴瓒将圣旨完全宣读完,便喊出了声。
陈欲晓骑马而来,比长公主的动作快上许多,这话还没传到长公主耳中,她的剑便已经抵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裴瓒轻扫一眼:“朕深思熟虑,决意传位于长公主沈熙。望其登基之后,以江山社稷为念,使百姓安居乐业。”
“此诏既出,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裴瓒缓缓收起圣旨,双手捧在胸前,而一步步走下石阶,面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悲喜,直到走到那轿辇之前。
第197章 再启程
从仲夏到暮秋, 四个多月过去,落叶归根,一切也都有了了结。
为着质子的事, 宫里宫外又翻腾起来。
几番彻查,杀了一批,流放一批,无数个无名无姓的人将血溅在朱红的宫墙之上。
长公主的皇位也坐得不安稳。
不为别的,只为当日诏书。
寝宫中曾见过那封诏书的大臣, 在侥幸从陈遇晚的刀下活着离开后, 又不知死活地跳出来, 非要说圣旨是伪造的,皇帝传位给了皇子, 而不是让长公主继位。
还说什么, 他是皇帝亲选的辅政大臣。
没人敢信他的话, 但是长公主给了他质疑的权利,甚至将此事搬到了朝堂上,借着臣子之口,要求启封诏书。
长公主自然不觉得这事最终会影响到她, 但是她也实在想要知道,原本的诏书中,写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