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幼的皇子?
还是空白?
长公主见过被裴瓒宣读的那封, 一字一画都是皇帝的笔迹,看不出被伪造的迹象。
然而运笔之人力道遒劲, 不像是病重亏空的皇帝能写出来的……长公主更不会信, 这份诏书是皇帝早年就写好的。
她借着老臣的口质问裴瓒。
可裴瓒却公然地将她搬了出去,仰仗着新帝的威势,哪怕将诏书拿了出来, 摊开摆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却也无一人敢细细深究。
最终,这事不了了之。
当日进入寝宫之内的几位老臣,长公主并没有苛待他们,另加虚衔,任其去留。
裴瓒更是借着这个机会,让长公主兑现当日所言,一跃成了侍郎。
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放肆!裴瓒,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裴瓒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长公主如此歇斯底里地对他怒吼了,就连内容也都大相径庭。
他觉得好笑,拱着手站在角落,勾起嘴角笑笑,活脱脱地像一位奸佞小人:“陛下怜惜,自然不会。”
“啪——”
几道折子被扫到裴瓒脚边,形势骇人,换作胆小的恐怕已经被吓破胆了。
可惜,裴瓒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变。
他眉眼弯弯,隐约有几分沈濯的笑靥模样,俯身拾起脚边折子的姿态也是恭敬,拂去灰尘后,捧在手里递送到桌面上,看起来依然谦逊有礼。
“那份诏书,臣分毫未改。”
“你让朕相信,多次陷害于朕的皇弟,会传位于朕?”
“事实如此,臣无话可说。”裴瓒脸上的笑短暂地消失了几瞬,稍微抿了抿薄唇后,又再度勾起来。
他不怕死似的望着盛怒的新帝。
其实长公主也奇怪,她绝非故意刁难裴瓒,而是裴瓒三番两次地冒犯,还偏偏顶着张笑脸,看似态度恭敬,里里外外,却像极了她那不知去向的混蛋儿子。
她本是爱才惜才之人,更知道裴瓒的才干,但这样的裴瓒让她着实有些束手无策。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手里攥着拿捏她的手段,又有沈濯那道隐患在不知名的暗处虎视眈眈。
她的确能以家人性命要挟,可是新帝登基,朝纲不稳,正是要彰显贤明的时候,怎么能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情惹人非议?
只能暂时调转风向,给对方和自己留一个机会。
“裴瓒。“长公主长舒一口气,平复心情,整理表情后,缓缓坐了回去。
“臣在。”
裴瓒理了理身上的绯红官袍,郑重其事地跪下。
长公主将手按在被裴瓒拾回来的那几道折子上,深沉的目光扫过袖口的花纹,最终落在翻开的里页上。
把裴瓒叫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朕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在寒州调查杨驰私吞赈灾银一事?”
“正是。”
说起政事的时候,裴瓒还算是稳重的,安分的回着话,脑海中浮现些许寒州雪景。
“赈灾银数目可有异常?”
裴瓒摇摇头:“说是异常也算不上,银子是好东西,总会有它的去处,无论是充作私用,还是招兵买马,从杨驰府上搜出来的账目册子上都有记载。”
至于剩下的那些银子,裴瓒离开寒州前也安排妥当,要当地的官员一一地散下去……
“可是仍有寒州的折子送上来,要求赈灾。”长公主指尖微动,轻轻叩击桌面。
裴瓒略微阖了下眉眼,将一闪而过的情绪很好地遮掩:“寒州地处偏僻,五谷难生,赈灾银固然能解一时燃眉之急,可是短缺的粮食并不会因为赈灾银而长出来的!”
“裴卿的意思是,还是要拨银子赈灾?”
“不过话说回来,近十年的赈灾银少说也能应对三五载,耗费得这么快,实在不对——”
见他喋喋不休,说得忘我,长公主也不再蹙着眉头,换上了赏识的目光。
“眼下尚且不知道是为着什么缘故请求赈灾,可一年又一年的真金白银填进去,不是笔小数目……“
“裴卿可有旁的办法?”长公主缓声问道。
裴瓒沉吟片刻,说道:“予物不如授法。”
上位者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裴瓒也甘愿为了寒州百姓而出谋划策。
他立在原地,依着寒州的情况一一分析,稳定边境畜养牲畜,开辟商道贩卖山珍,寒州南部能种植的荒地也都利用起来……总之,是想了一圈的办法。
可听到最后,长公主却叹了口气:“像裴卿这般了解寒州又有如此能力的人,恐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裴瓒听着这话有点不对劲。
他费劲口舌说了这些,似乎不是在出主意,而是有人想让他往寒州去。
毕竟,远在京都,有心无力,远不如亲派个得力的大臣前去来得好。
裴瓒理了理绯红官服,一张玉面彻底沉下来,连带这山身上的绯红官袍都带了几分肃穆,他拱手问道:“陛下这是想逐臣出京都了。“
“怎么会?”长公主笑笑,“自从杨驰一事后,寒州便无人主持,朕想着布政使一职空缺已久,交于裴卿去历练一番正好。”
从二品的寒州布政使。
比起他刚坐上没几天的侍郎一职,又升了,年纪轻轻,便已经身居从二品,说出去只要引得多少人羡慕。
只是,从京都调去地方,明升暗贬,更何况是寒州那没人去的苦寒之地。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
上次的寒州之行可算不上好,这次再去,虽然不会有第二个沈濯出来捣乱,但难保不会遇上新的乱子。
特别是杨驰的那些旧部!
他亲手葬送杨驰,那些人岂会放过他。
这一趟,裴瓒是不太情愿奔走的。
但是如今朝堂逐渐稳定,裴瓒不好拿这个当挡箭牌,他只得撩袍跪地,干脆利落推辞道:“父母年事已高……”
“你父亲不过四十余岁。”
“臣是忧心臣前去寒州之后,独留父母在京无人照拂。”裴瓒硬着头皮说下去。
长公主广袖一挥:“难道裴卿家里连女使小厮也没了吗?正好宫中人多,无处安置,裴卿不妨带几个回去。”
裴瓒小声嘀咕:“臣怎么敢呢……”
长公主大概是听到了,但也不怎么在意,继续道:“五年,朕只许裴卿去五年,你想多待,怕是也不能。”
裴瓒露出疑惑的神情。
“爱卿大才,留在寒州岂不可惜?”长公主起身,缓缓走到裴瓒身前,“朕今年会再开恩科,等明年立夏,便遣几个得力之人到寒州去,让他们跟在你身旁学习。”
寒州毕竟是边关要地,交在底细不清的人手里长公主不放心,一直在裴瓒在那,她也觉得屈才,不如从新栽培一批信得过的官员,让他们守住寒州。
“另外……”长公主故意顿了一声,扶着裴瓒的手臂让人起身,“朕固然想裴卿长留京都,为朕分忧,可外头也有人急着要见你,朕若是不允,他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鬼动静来。”
裴瓒对上长公主奕奕的双眸,笃定了这话里所说的人是沈濯,但他拿不定长公主对沈濯的态度,一时没有开口。
“裴卿还在忧心什么?”
深海般的眸子定定地凝视裴瓒,没有一丝偏移和松懈。
裴瓒微抿嘴唇,摇了摇头。
……
宣明元年,仲秋时节。
阖家团圆的日子过去,裴瓒也要启程前往寒州了。
裴父裴母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天家旨意,他们也奈何不得,幸而这次不是因为开罪了皇帝才去的,裴瓒私下也透漏过几句,不用几年他便能回来,甚至过个一年半载还得回京都述职几趟。
裴家父母得到了儿子的宽慰,宫里也来了慰问,从宫里的私账拨了钱,为裴瓒举办践行宴。
适逢裴家刚搬进了新府邸,裴瓒又是圣上面前的得力新贵,往来的达官贵人纷纷赴宴,给足了裴瓒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