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平静秋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一缕风,从湖面吹过,带着几分不争不抢的从容,无声地吹来。
未等裴瓒察觉出,这平淡神情与陈遇晚侠义性情并不匹配,就看见对方单手将车板掀翻,抬起实木车轮安装在一侧的轴承上,动作干脆利落,就连保持稳定的木塞都是徒手装上去的。
甚至还觉得没装好,硬是靠着蛮力,把车轮和轴承踹得严丝合缝。
裴瓒看傻了。
只见陈遇晚又抬起车板,将其翻了个身。
按着原来的操作,毫无技巧地将车轮组装好。
裴瓒嘴唇微张,满眼惊讶,突然明白方才他那个眼神的含义。
并非是如无波古井般的平静。
而是胸有成竹的淡然,和那不显于形色的傲气。
顺便还做好了给裴瓒露一手的打算。
陈遇晚将散架的板车重新拼好摆正,又从破庙角落里翻出些干草铺上,才推到了裴瓒面前。
“世子爷,真是……令人意外。”裴瓒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陈遇晚拍拍身上灰尘:“前些日子途经此地,遇上几个劫道的匪徒,顺手宰了,他们的板车便被我拆了放到佛像后,没想到今日居然还有用处,也幸亏当初是拆的,而不是砸烂了。”
“哈哈。”裴瓒干笑,“世子爷该不会是想让我躺上去吧?”
陈遇晚笑而不语。
“我觉得有些不妥。”
“别废话,你先出去。”
面对如此强硬的态度,裴瓒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姑且先转身走出破庙,然后——
还没来得及走远,板车从后方直接顶上了他的腿弯,下一秒便没有丝毫准备地一屁股跌坐在铺平的干草上。
许是在破庙里放了许久的缘故,干草不仅渗着冷气,还硬得扎肉。
“等等!等等!”
不顾裴瓒喊叫,陈遇晚卯足了劲儿把板车推得飞起,直接一溜烟推到马匹旁,打算拴上绳索就出发。
然而裴瓒趁着这间隙,直接跳下了板车。
他从斗篷上扣下一条冻得发硬的干草条,拿给陈遇晚看。
“疼,扎肉!隔着这么厚的斗篷都扎得疼!”
“娇气。”
“……”裴瓒无力反驳。
比起眼前这位做什么事都轻松利落,不怕苦也不怕难的世子爷,他看起来是娇气了不少。
瞧他俩此刻的状态,小小七品官站在原地揣着手无所事事,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却忙前忙后,混得跟小厮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裴瓒才是当世子的那位。
陈遇晚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把大大小小的包袱扔到板车上,翻开后,掏出一件件干净的衣裳垫在了干草上,动作利落地将硬草尖平整一遍,再坐上去,就不那么扎肉了。
末了,顺带摸出块又冷又硬的烧饼塞到裴瓒手里,打算让他路上啃着玩。
陈遇晚轻扬下巴,眉宇间带上些骄傲炫耀的感觉:“这样可以了吧?”
“我非躺不可吗?”
陈遇晚见他依旧嫌弃,没有跟另外那位世子爷一样连哄带骗地劝说,而是直接翻身上马,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你不躺我躺?”
裴瓒摸摸鼻尖:“其实我也会骑马。”
“得了吧。”陈遇晚攥着缰绳,对着空气抽了几下马鞭,“就大人那骑术,怕不是半路就能把自己摔下去。”
裴瓒认命地爬上车板,将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他高扬着头,神情惆怅。
怎么也没想到,他好歹也是朝廷官员,领了皇帝的旨意到寒州查案,却落得如此光景。
先是被蒙骗,自以为赈灾银之事,不过是皇帝过于谨慎,没想到经过鄂鸿的几句提点,才恍然发现自己身处骗局之中。
好不容易看穿一切,又遭到劫杀,全凭着他的花言巧语活下去。那短短几日经历的事情,竟比旁人几十年还精彩。
不过活着就好,这些都不是他最在意的。
最让裴瓒耿耿于怀的事,还是跟沈濯有关。
不管是真真假假的梦里缠绵,还是后来沈濯辜负他的请求……
或许沈濯拿走了他的扳指,读懂千面红的心声,不费吹灰之力地让千面红倒戈,并且顺理成章地跟她串通好了,打算演一场戏。
最后的结局,肯定是还是会带裴瓒走,可在这过程中,他的心焦惊惧都不是假的。
有那么几刻,裴瓒认定了沈濯骗了他。
惊慌失措,患得患失,感觉自己的性命被攥在旁人手中,对方稍加用力,他就被逼得无法呼吸,偶然得了喘息的机会,才恍然发现,这是裴沈濯安排的骗局。
心悸,迷茫,摇摆不定,他当时是用怎么样的目光望向了明窗之下的沈濯呢?
从今往后,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沈濯呢。
裴瓒想不明白。
也幸好,陈遇晚意外出现,打破了僵局。
马鞭啪得一声抽响,板车随着马匹的步伐颠簸,他裹着斗篷,整个人晃晃悠悠,难以安定。
抬头望去,万里长空已经染了些许夜色。
穿过寂静山林,纤细的松针上仿佛挂着层朦胧月霜,在周围冷气的衬托下,显得坚硬又锐利,就好像那枚毫不犹豫扎进他耳垂的银针。
裴瓒轻柔地捏了捏耳垂,已经不疼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温度太低的缘故,耳垂依旧发红,那处被扎的针眼,也因为周围肿胀,几乎看不见。
周围越冷,裴瓒就越能想起寻芳楼里的温暖,满楼都燃了碳炉,那温度足以让春花提前绽放,而不是像他这样在外挨饿受冻。
但惦记寻芳楼的温暖,也不免再次记起沈濯。
姣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裴瓒一时懊恼,胸中气闷,但今日一袭红袍满脸酡然的沈濯照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在他的心里扎根了一般,拔不掉铲不尽,哪怕放一把肆意的火,也不能保证下次见面时,沈濯留下的种子不会再度萌发生长,再度铺满他的心田。
“嘶啊——”
裴瓒越想越气,揉着耳垂的手失了力气,重力地捏了一下,他吃痛,指尖也沾了零星血迹。
“沈狗,早晚有一天我要给你扎回去。”
小声嘟囔完,他后仰着头看向一甩一甩的马尾巴,这姿势并不能看见陈遇晚的后背,不过对方也没什么奇怪的反应,应该是专心赶路,没听到他的痛呼。
他不禁开始瞎想,同为身份尊贵的世子,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察觉就那么大呢!
瞧瞧陈遇晚,相貌堂堂,气质不俗,眉眼间英气十足,行事作风虽不似寻常世家子弟那样温润,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豪气,对他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出手相救,待人更是真诚。
而沈濯呢,至少他们俩也算交情匪浅吧,居然一次又一次地骗他!
王八蛋!
裴瓒气得抱着手臂,小嘴叭叭不停,自己一个人躺在板车上,幻想沈濯就在眼前,而他尽情发泄打骂。
足足演了半个时辰的武打戏,他才停下来。
裴瓒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两人性情不同的原因。
他俩虽都是世子,地位相当,可成长环境完全不同。
陈遇晚不在京都,从小到大的同龄人之中,鲜少有比他地位还高的,为此他养出了些许傲气。
可是听陈遇晚的言辞,就知道家中父母对他都是关爱有加,以至于陈遇晚这个人虽然有些脾气,却不至于任性,反而恰到好处地养出了傲骨,如同雪地中的梅树,不会轻易折断。
至于沈濯,爹不是亲的,娘也不管不顾,扔在深宫随着其他皇亲贵胄一同长大,学会了圆滑。
又因着他生父的身份,那些知晓真相的人会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宠他,却不会真正地爱他,更不可能交给他过多的权力。
说白了,就是只把沈濯当个宠物养着。
并不会有人真情实感地爱他。
“沈濯啊——”
裴瓒迷茫地看着越发深沉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