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之间热闹又喧嚣,表演的精彩让一众镖局的人和韩修远等人也随之沉浸了下去,都纷纷忍不住踮脚去驻足观看。
而在一众表演者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踩着高跷的关羽。
他身长九尺,面髯二尺、唇涂红脂,头戴红绸冠,手拿一把青龙偃月刀,身穿绿袍华服,威风凛凛地在人群中划着大刀踩着高跷、稳稳地过。
相比于其他扮演者,他的步伐更为稳健,脚下三尺长的高跷和他本人几乎融为一体,他的年岁也更长一些,神态表情做的神似关公本人,一看就是这群民间演员的佼佼者,是练了很久的练家子了。
韩修远几个人看的目不转睛,路都不走了。
而陆峥安却看着身侧的沈卿钰,看他清冷如雪的脸上不辨情绪,目光跟着前方一个抱着厚厚被子的妇人。
那妇人跌跌撞撞、神色紧张地挤过人群,来到人群最前面。
“扑通——”一声,跪在了关公面前。
在关羽扮演者匆忙驻足下,妇人满面怆然,声音颤抖却带着势不可挡的执着:
“求关二爷,保佑我的言儿康复!”
然后,掀开怀里的被褥,从里面露出一张面色皆青、须发尽白、已然药石无医的婴孩来。
“哦哟——”一众刚刚还在看热闹的群众顿时唏嘘起来。
韩修远几个人也被这场面惊住了。
刚刚热闹非凡的气氛,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妇人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世间诸多贫苦无解,病痛也非医石可医,就如同眼前的一幕——
当尝尽了所有方式,找遍了所有大夫依然治不好之后,处于绝境的人便会将希望寄托给缥缈的神明。
人活着总需要希望,若没有希望,那将没有活头了。
关公扮演者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在他的示意下,一旁的同伴给他递了张裱纸,他点燃裱纸燃尽。
敬完神明后。
在妇人期盼、虔诚的眼神中,他踩着高跷、掀起衣袍,从妇人头顶跨步而过。
——关公胯。下过,关关难,关关过。
作为一个普通人,扮演着无所不能、英勇坚毅的关爷,给予同样是普通人的妇人所能给予的最大希望。
“谢关二爷!谢关二爷!”那妇人欣喜地双手伏地磕头。
陆峥安却注意到,那关公扮演者跨过之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手中挥动的青龙偃月刀都变得不稳了起来。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妇人的带头,在她身后、陆陆续续拥挤上一群身穿破衣、神色麻木的人,纷纷自发跪在她身后,形成一长条的队伍。
他们当中或有年过花甲的老人、或有面色苍白的染病者、或有如那妇人一般抱着孩童的人、或有行走困难的乞丐,全是众生百态。
且陆陆续续全部拥了上来,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那关公扮演者再次停在了这群队伍面前,沉重地、摇着头闭上眼,眼里留下的两行泪染花了他脸上的戏妆。
他挥起大刀,朝四周大喝一声:“拿酒来!”
在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陆峥安挑起长枪斩断马上绑着酒坛的缰绳,枪尖托起酒坛,精准地朝他的方向飞过去:“请!”
关羽扮演者接下酒后,拍开封泥大口饮牛,哗啦啦全部灌下后,眼睛通红成了一片。
再次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中,他颤抖着手挥动着青龙偃月刀,踩着高跷,在人群中步履沉重地跨过。
在他的前行中,一众信徒虔诚地跪伏在地上,等待着来自希望的信仰。
韩修远看的直摇头:“何其悲哉!关公胯。下过,关关难关关过,横刀跨步拦天劫,三分醉眼望苍生,虽大步流星,但心中无助,就算握尽了青龙偃月刀,又如何能斩尽这天下的不公,该何从下手啊?”
“他也只是个被寄予希望的普通人而已。”陆峥安静静道。
韩修远叹息不已。
此刻的气氛已经沉重到了极点,一改之前的轻松。
平和、盛大的表象被撕开,露出生活的绝大多数真相来。
陆峥安视线所及之处,隐隐约约看到那个酒楼上的老板身着华服,弯着腰恭迎着出入的身份显贵的诸多客人;而面前却是跪在关公面前、衣衫单薄、队伍越来越大的众人。
这显然是鲜明对比。
陆峥安皱起眉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却发现,不知何时面前的沈卿钰消失不见了。
他随着拥挤的人群,找了好几次,终于在祈福台旁边找到了他。
这时候,乌云一片的夜空,突然下起大雨来。
众人欣喜地高呼:
“下雨了!!关圣帝君显灵了!”
“天降福雨啊!!”
真的下雨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围着祈福台跪拜,关二爷的本人扮演者也卸下高跷,恭恭敬敬地在祈福台下跪下。
陆峥安就这样远远地去看。
伴随着淅沥沥雨水的降落,那身姿如雪的人就这样立在祈福台前。
如一根挺立又坚韧的青竹。
而此刻那人圣洁的脸上,如蝶一样的睫羽微微垂下,神情莫辨地看着台下诸人,就像站在神庙里的观世音,仁慈且悲悯。
他的脸模糊一片被雨水打湿,让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陆峥安心绪激荡,快步走向前,抓住他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阿钰。”
仿佛如梦初醒。
陆峥安终于看清,那潋滟狭长的眸子里此刻竟然空洞一片,显出少有的迷茫来。
就着雨水,他仿佛看到,清澈又细密的细流从那秋水瞳中流出来,形成了两道小溪,就这样清流永隽地流进他心里。
陆峥安心里一痛,抓住他的手往怀里一带,牢牢抱住了他。
抚摸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似乎要替他挡住风雨。
但手触碰到他额头的时候,却发现温度高的惊人。
“陆筝,你说,他们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明知没用,为什么要去求?”
那倨傲冷清的人,在他怀里疑惑不解地问道。
——语气却又好像带着答案,不知是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随后,失去力气,从他怀中滑落下来。
“阿钰!”
第18章 私欲
社火节当晚,陆峥安抱着昏迷不醒、浑身高热的沈卿钰找了个客栈临时住了下来。
因陆母所授,他从小学了一些医术,虽然医术比不得段白月那么精湛,但给人看个小风寒是没什么问题的。
“怎么样了?沈大人没事吧?”一旁的韩修远着急地问道。
韩修远看着面前的男人紧紧蹙着眉头,神情专注万分,全然不似平日和他们称兄道弟时的随性轻松,不由得更加紧张了——沈大人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陆峥安将手放在他腕上,几次探查之后,发现除了感染风寒引发的高热之外并没有其他疾病,稍稍松了一口气。
可总觉得脉象奇怪,好像有一股被压制的脉象,而这个被压制的部分不是他的医术、乃至普通大夫能检查出来的。
但医者敏锐,他能看出来或许沈卿钰有他不知道的事隐瞒着他,但目前他的身体除了因为这几日的连日奔波体力有些耗尽,以致感染风寒外,是没有其他异样的。
“无碍,他只是因为这几天辛苦奔波,感染了风寒,开个驱寒药休息几天就好了。”陆峥安朝焦急等待的韩修远解释道,“不必担心,我这几日会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韩修远刚准备点头,又看了看周围一直等着他们的胡斯众人,连忙道:“陆兄还是先忙镖局的事吧,毕竟沈大人是我们同僚,怎好一直劳烦陆兄,沈大人交给我和李大人就行了,把开的药给我我来熬。”
陆峥安不动声色瞟了眼李重,李重心领神会,主动上前道:“镖我们剩下的人走就行了,已经到鹭洲城了接下来就没什么事了,沈大人现在身边不能缺大夫照顾。”
韩修远还想客气,李重揽着他肩膀拍了拍:“行了行了,这点小忙就别和兄弟们计较了,再说我家老大和沈大人一路上处挺好,他又会医术,肯定能照顾好沈大人的,有他在咱别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