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大手就无措地挪开了,慢慢悬了一会,棠溪柏去叫了人进来。
一群人围着棠溪珣慌慌张张地倒水喂药,但药还没吃,棠溪珣已差不多好了。
经此一闹,他靠在软枕上,只觉得浑身没劲,也没了折腾的力气,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抬眼看见棠溪柏还在那里呆呆站着,便道:“你也走。”
说完之后,喘了两口气,棠溪珣又道:
“让尊夫人将那些礼物收回去吧,我受不起。”
他聪明绝顶,这一连串的事稍微起一点疑心,便全都猜出来了。
棠溪珣心里一直在疑惑除管疏鸿之外另一位送礼的人究竟会是谁,从看到系统显示出来的爱心和眼泪开始,他便已经想到了靖阳郡主。
而这份张扬争胜,不能容人给半点委屈的风格,也确实很符合他母亲的作风。
只是棠溪珣又觉得不可能。
就像这些日子,他总隐隐觉得李叔身上有种熟悉的感觉,很像棠溪柏,可是也同样不大可能。
他们一向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没事闲的往他身边凑?
在棠溪珣并未重生的上一世,因为在太子逼宫之后他试图向皇上为太子陈情,触怒了圣颜,离开东宫之后就直接贬官外放,未曾在京城滞留,所以也并没有机会和父母这样相处。
直到看见宫里及时送来的药膏,知道靖阳郡主有时候会借皇后之手来给他送东西,再看见棠溪柏露出来的破绽,棠溪珣终于压不住了。
果然是他们。
短暂的沉默之后,棠溪珣听见棠溪柏在身后轻轻地说:“知道了。”
沉默片刻,他又低低说了句“早点睡”,脚步声响,门声响,他离开了房间。
这一走,下次再进来的,就只会是本来的李叔。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除了披着别人的皮这些日子,棠溪柏从来都不在棠溪珣身边久留,不管棠溪珣的身体是不是难受,是不是想爹爹,是不是需要他。
哈,难道他是什么画皮野鬼不成?
棠溪珣也将身子半侧向窗外,背对着房门,一眼都不朝他那边看。
过了一会,窗外的月色下出现了那道清癯的背影,步子迈的很慢,像是脚下拖了什么东西一样,肩膀微微有些佝偻,仿佛担着重担。
——他老了。
棠溪珣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但随即,他就自嘲地摇摇头。
棠溪柏就算岁数再大也死在他后头,他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都重活一世的人了,还看不开这点事,也是可笑。
只是刚才那阵疼实在来得突然,棠溪珣咳了半天,这回还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这是自从完成了几个系统任务之后,就很有日子没有发生过的事了。
棠溪珣自己在胸口捶了几下,撑着身子慢慢往下躺,正在这时,却忽然听到一声提示: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剧情纯爱度+5,读者满意度+2,与主角亲密度+3。宿主获得角色等级积分500点!】
棠溪珣一顿:“怎么突然加分?”
他转念一想,问道:“管疏鸿是不是来了?”
*
管疏鸿此时就在棠溪珣的府外。
其实夜深了,他向来作息规律,本该已睡,可来之前,他刚做了一个梦。
就是他做惯的那种噩梦。
他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看着一个狰狞暴戾的怪物披着他的皮囊,肆意做出各种各样丑恶的行径,周围充斥着数不尽的絮絮低语,字字都是对他的指责控诉。
他觉得愤怒又压抑,想申辩那根本就不是他,想把那怪物从他的皮囊中揪出原型,可是当终于打破了禁锢冲出去时,却发现面前好似出现了一个无敌的黑洞,正向下拉扯着他。
只要坠下去,就会迷失自我,万劫不复。
恍惚中,管疏鸿好像又看见了他离开昊国之前,母妃那张沾满鲜血的、疯狂而执拗的脸。
他躲在沉重的帘子后面,窗外潇潇下着雨,母亲就在不久之前,刚刚杀掉了皇后和贵妃,她对着父皇大声控诉,斥责他违背了当年立自己为后的诺言。
父皇的脸上,则带着虚伪的震惊和凉薄得悲痛,两人对峙的影子投在他躲藏的帘子上,扭曲成庞大的阴影……
世人多贪妄,只有不听,不看,不触,不想,才能不会沦为欲望的傀儡。
父母的身形在回忆中扭曲旋转,背后那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怪物正在步步紧逼,似要与他融为一体,进退维谷之间,他忽然听见,面前那个深深的黑洞里面,传出来了一道琴音……
幽静,清雅,含情脉脉。
像是落在混沌世间的一场细雨。
他突然驻足,然后——
踊身跃下!
管疏鸿一下子醒了。
这是他噩梦做得最短的一次,不过还是出了满身的冷汗。
他静静地在床上躺了片刻,耳畔好似又出现了那阵琴音。
他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棠溪珣的脸。
——像一曲琴,一阕歌般风清神秀的脸。
污浊的世界里,只有他是美好的。
——坐在自己床畔时,他侧影单薄,声音缱绻:“因为我喜欢管疏鸿,所以很担心他。”
——驾驭惊马时,他不顾一切,满身意气,却带着汗珠和血迹,在烈烈的风中,朝自己柔和一笑。
——他跨在自己的腰上,那样居高临下、不可一世,连每一根发丝都带着风情与诱惑,让自己难以自控地吻上了他的唇,可心中,没有厌憎,尽是悸动欢喜。
棠溪珣、棠溪珣、棠溪珣……
管疏鸿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念了许多遍,可依然觉得不够,翻涌的心绪非但没有平静下来,甚至还疯狂地想要见到他。
大概是睡意尚没有完全退去,他突然有些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于世间的。
为什么会有人能这般牵动他的心绪,让他欢喜又辗转,患得又患失?
这会不会是自己快被噩梦逼疯了,所以无端生出的一个妄想,等到天明时分,就什么都会烟消云散?
想见见他,想闻一闻他的气息,甚至,摸一摸他的脸颊。
管疏鸿觉得自己睡迷了,于是起身去洗了个冷水澡,可完全无法冲淡心中的渴望。
于是他将心一横,暗道:想去就去吧,这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一个月里,他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想他,见他。
这样一想,管疏鸿便换了衣服,直接翻出了质子府的院墙,朝着棠溪珣所住的府邸而去。
仿佛在雪夜中迷途的旅人本能地寻找明亮与温暖,他很少有这样不假思索的时候,直到看见了棠溪珣府前的匾额,管疏鸿才一下子站住了,意识到现在的时间并不合适。
夜里风冷,棠溪珣身子又不好,只怕早就歇下了,他总不能把棠溪珣硬是叫起来,只为了看上一眼吧?
万一冻着了生病了,总是不好,自己现在和他在一起了,虽然只是权宜之计,以后还要分开的,但也应该好好体贴些。
那……翻墙进他们府,掀开屋瓦,朝里面看看?
……呸,怎能偷看人家睡觉,这是什么登徒浪子采花贼的行径!
管疏鸿为这事难住了,踌躇片刻,想来也觉得自己离谱,一时倒是失笑,摇了摇头。
他负手在树下站了片刻,只觉夜风飒爽,吹得人襟怀舒畅,仰头但见一轮明月摇摇晃晃,半挂杏花疏影之间。
管疏鸿想,棠溪珣每晚睡前,若是向窗外望去,大概看到的就是这方风景吧!
同赏一片月,也算是见面了,也挺好。
这样想着,心中便释然很多。
管疏鸿看了一会那月影西移,虽然心里还是有些遗憾,但到底安稳了不少,于是便打算回去。
正在这时,他却听那府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了一个人,隐约看着,竟好像棠溪珣的父亲棠溪柏。
有个牵着马的高大护卫等在远处,这时迎上去,似乎对他这么早出来有些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