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出了一道巴掌印。
谢舟无比平静地听着赢秀胡扯,一直耐心地等到少年说完,“所以,你来做什么?”
深夜来访,究竟意欲何为。
分明这句话无比正常,有客不请自来,主人问他造访的目的,这再正常不过了。
赢秀的脑子乱得像是浆糊,耳边还嗡嗡的,被打过的脸上还在发烫,脑袋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我,”少年嗫嚅着,“我没有地方去了。”他满眼期待地看向谢舟,“我能不能暂住在你这里……”
王守真当众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他的好友是贱民,他暂时不想再看见王守真,也不想给琅琊王氏当什么刺客了,只想留在谢舟身边。
谢舟会拒绝他吗?
方才还用那么疏离客气的语气和他说话,好像他们对彼此来说只是陌生人……
赢秀烧得有点糊涂的脑袋骤然清醒了一下,他和谢舟,其实关系平平,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亲密。
谢舟会拒绝他吧……
一下子焉掉的少年刺客脸颊发烫,为自己的僭越而脸红。
他想要转身逃离这里,双腿却好像被钉住,寸步难行。
“好。”谢舟道。
那道温凉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传进赢秀耳中,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简直要昏倒了。
“你浑身都湿了,”不同于少年忐忑、激动的心情,谢舟平静地描述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命令他:“先去洗漱。”
谢舟让他留下,还叫他洗漱。
赢秀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他晕乎乎地往外走去,脚下好像踩着浮云,软绵绵的,怀里还抱着剑,放在心口的位置,捂得很紧。
悬镜司的童子惊愕地看着乌衣少年原地转了个圈,直直地往楹柱走去,眼看就要撞上了——
“赢秀,”谢舟骤然叫住他。
“啊?”赢秀转了回来,看向月洞门高大的雪白石壁,睁着眼,迷迷糊糊问道:“谢舟,怎么了?”
谢舟:“……”
童子要去拉赢秀,牵引他找到合适的路。
却见屋内雪白的身影动了,皇帝亲自走出来,童子吓得连忙跪下。
低头间只看见面前曳过雪白袍裾,随后是皇帝高大恐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慢慢的,那影子怀里似乎又多了一道影子。
“谢舟你别箍那么紧,我好疼呀!”少年已经烧得迷迷糊糊,胡乱地蹬着两条纤细劲韧的腿,木屐被他蹬到地上,露出细挑脚踝。
“是谁打了你?”谢舟又问。
冰冷苍白的大掌摩挲着赢秀发烫的脸颊,一寸寸,描摹着那道发红的掌印。
指尖所至,易容慢慢剥落,露出刺客真正的脸。
第14章
抹去暗色的脂泥,没了那层薄薄的伪饰,少年真正的脸秀气灵动,骨相清峻,乌秀的眼睫颤动着,小钩子似的,轻轻扫过昭肃帝冰冷的指腹。
皇帝新奇地拨弄他的细睫,隔着薄而秀气的眼皮触碰他的眼球,浑圆的两颗,在他手下轻颤,似乎一戳即破。
高烧的刺客浑身发烫,闭着眼睛,蜷缩在他怀里,缩成湿漉漉的一团,纤细软韧的腰还不自觉地拱了拱,小声地呓语着什么。
昭肃帝俯首去听,贴近那张翕动的唇,红艳艳的,像是雨打湿的花瓣。
总算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他在叫谢舟谢舟,谢舟真好看。
赢秀很喜欢自己这张脸。
初见时,昭肃帝便知道了。
他用指腹轻轻拨弄那张唇,两瓣艳色,柔软的,带着鲜活的温度。
刺客生得很灵秀,湿白的脸在发烫,鬓发湿漉漉地黏着,人也迷糊,张着口,露出细白的齿,似乎想要咬他。
昭肃帝任由他咬着,留下一道浅浅的齿印。
……
赢秀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他记得昨晚好像咬了什么东西,咬得他牙关发涩,发软。
……一定是做梦吧?
他刚要放下手,突然察觉出不对劲,用手胡乱摸了几下脸,好似遭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愣在床上。
易容没有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用的是自己真正的脸。
“刺啦——”
一只纤细白皙,覆盖着些许伤疤的手骤然拉开纱幰,探出一个乌发凌乱的脑袋,露着一双灵秀的眸瞳,对着卧房东张西望。
这是一间三罩的静室,床的左侧是临窗而设的暖炕,右侧摆着条案,正中隔垂帘门,中间铺着地衣,放着棋桌。第三罩悬着架格,上面陈列着满墙卷牍。
清幽渺远,广阔明亮。
赢秀赤着脚从床上跳了下来,在床边暖炕的矮案上看见了自己的剑,昨夜被他用来劈船的问心剑静静躺着。
昨夜来得匆忙,除了这柄剑,他什么也没有带来。
赢秀拔出剑,借着漼淮剑身端详着自己的脸。
比起之前那张易容,这张真正属于他的脸对他来说显得太过陌生。
似乎太秀气了些,眉眼间也有点青涩。
没什么锋芒,倒是有些软韧稚气。
放下剑,一个问题骤然浮上赢秀心头——
谢舟看见这张脸了吗?
“啪嗒——”
高矗竹楼中,有人手捻棋子,落下一棋。
昭肃帝正在对弈,而他对面空无一人。
白棋,黑棋,都在皇帝指间。
悬镜司的暗卫不远不近地跪在天子脚下,一五一十地回禀:“王守真在带着家臣守在门外,不肯离去,说是要带赢公子回去。”
皇帝轻轻乜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自明。
暗卫心惊,暗道自己竟然犯了蠢,一位小小的王氏子弟,竟然也能惊动陛下。
他轻手轻脚地退出竹楼,冷声吩咐等候的属下:“叫王道傀管好他的郎君,不要冒犯到陛下跟前。”
王道傀,当今尚书令,健康四大士族之一,琅琊王氏的主公。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麓山客舍层层戒备,守卫森严,除了陛下,能在这里自由走动的只有一个人。
“赢公子来了,郎君在竹楼上。”暗卫对来人道。
赢秀刚刚睡醒,穿着僮仆送来的绣金大袖衫,轻盈秀气,锦绣上粲然金光随之浮动。
活脱脱一个高门士族的小公子,特别是那张过分漂亮的脸……
青涩,艶美。
暗卫只是看了一眼,迅速垂下眼睫,朝赢秀拱了拱手,逃也似地走了。
赢秀:“……?”
难道是暗卫发现他的脸和之前的不一样,心生害怕,所以忙不迭地走了?
谢舟会不会也这样想……
应当不会吧。
赢秀鼓起勇气,登上竹楼,竹楼临水而立,楼台下清水澹澹,莲叶接天。
这些莲叶看着莫名有点眼熟,有几株像是他之前从小秦淮采的。
一直沿着竹梯走到最高处,四面景物澄廓,远处草木岑蔚,青黛两色铺天,山色与天流映滂沱。
走到此处,方知天地渺远,无限寂寥。
竹楼上,一道飘然出世的白衣身影铺席而坐,面前摆着棋桌,似乎正在弈棋。
仔细一看,对面没有弈手,惟谢舟一人而已。
赢秀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阵。
那人分明是他熟悉的谢舟,又有些不像,黑字白子在他掌中翻覆,纵横捭阖,风云涌动,肃杀凌厉。
盯着那一颗颗棋子,赢秀看得入神,不自觉地回忆起一道道剑势,每一道都随着落棋成了绝妙杀招。
那人却落下最后一颗棋,转头朝他看来:“你来了,昨夜睡得可好?”
眼前人又恢复成了他熟悉的谢舟,温和有礼,端方清隽。
对于方才感受到的肃杀之气,赢秀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再者,在南朝做一个门客,杀伐果断是好事。
“睡得挺好的,”大抵是因为昨夜在沅水中浸湿了全身,赢秀隐隐有些发热,身体里浮着淡淡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