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感染了些许风寒,少年刺客常年风餐露宿,也不放在心上。
他张开口,想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问谢舟:“可曾有人来找我?”
谢舟道:“……不曾。”
没有人来找他,那十五个好友没来,王守真也没来。
就连宝屏口溃堤之事,似乎也静悄悄的,无人寻他查问。
想到王守真,赢秀脸上似乎又浮现出隐隐的痛意来,那道巴掌不仅打得响,力气也不小。
既然王守真不来和他道歉,那他也不会去找王守真。
只是,河堤之事兹事体大,他今日还是得回去一趟。
少年的心思一看便知,谢舟不动声色地宽慰:“你可以一直住在我这里。”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不能白住你的屋子……。”
赢秀下意识摸了摸袖口,却摸了个空,不免有些尴尬,后知后觉想起身上这件衣裳也是谢舟备下的。
少年有点局促,脸腾地红了,“我现在身上没有银子,过些日子,我一定会把银钱补上的。”
九尺爹爹自小教导他,不能吃嗟来之食,更不能占别人的便宜,他怎么能白住谢舟的屋子呢。
“不必,”谢舟已然习惯赢秀一根筋的性子,“倘若你真的想要为我做些什么,不如做我的门客。”
不等赢秀拒绝,谢舟抬手为他沏了壶茶,在幽幽水声中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是学经科的儒生,还不曾举孝廉,可愿给我当门客?日后出仕也方便些。”
言下之意,投靠了建章谢氏,便能得到谢氏的举荐,日后平步青云。
是了,他在谢舟眼中,一向是个求仕无门的儒生,只是机缘巧合结识了琅琊王氏的公子。
赢秀心里清楚,明面上说是给谢舟做事以抵房费,实际上这是个天大的机会。
谢舟有意要提携他,让他出仕。
一个常年隐匿在黑暗中的刺客,怎么能做官呢?
“不用急着答复我,”似乎看出赢秀的纠结,谢舟温声道:“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无论赢秀答不答应,自从他昨夜踏进麓山客舍,他与琅琊王氏便再无可能。
只要有一隙裂痕,他便有无数个办法让他们至此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赢秀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感激谢舟如此通情达理,没有逼着他立刻给出答复。
他端起耳杯,正想饮一口茶,措不及防从冰冷光秀的瓷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竹楼光影疏落,明亮通透。
少年的脸在浩荡天光下显得尤其陌生,漂亮,艶美,青涩,秀气。
总之是一张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脸,谢舟分明看见了,却一个字也不曾提起。
——莫不是他眼睛不好?
赢秀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抬起眼睫,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
谢舟的眸瞳很漂亮,眼尾狭长凌厉,无端的诡丽惊鸿,黑的似玉,白的似雪,浑然无杂色,透彻冰冷。
不像是眼睛有问题的样子。
赢秀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问我的脸……”
谢舟只是道:“这是你的秘密,”他随意搭着手,慢慢捻着棋盘上的棋子,手下渐渐出现一道游蛇似的草灰蛇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倘若你不说,我也不会过问。
赢秀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再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点心虚。
倘若谢舟知道他是一个刺客,能够三步杀一人,六步杀两人的那种,只怕会又怕又生气……
还是不要被他知道了。
赢秀心虚,目光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索性低头盯着棋盘看。
他不会弈棋,这样风雅的爱好,大多属于风流名士,与刺客无缘。
他也看不懂这类棋子的弈棋之道,只是看着看着,却发觉黑白混合,泾渭相融,每一枚棋子之间,彼此可能是敌手,也可能是伙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谢舟见他看得认真,便问他:“倘若要两色棋子互相平衡,该如何做?”
寻常人或许会说将多出来的棋子除掉,将少的棋子添上,以求平衡。
赢秀却说:“把颜色改掉,全部改成同一色,便没有黑白阵营之分,也无需制衡。”
第15章
令人始料未及的回答。
将两色棋子变成一色,便没有泾渭之分。
谢舟似乎顿了一下,“要如何将它们变为一色?”
赢秀轻轻摩挲着冰冷圆润的棋子,随口道:“没有分别,便是一色。”
没有上下之分,没有士庶之分,便是一色。
赢秀聪明,灵慧,看出谢舟以棋喻人。
谢舟静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道:“做不到没有分别。”
赢秀不假思索道:“那只能求大同,尽力让每颗棋子都趋于一色,不分上下,没有贵贱。”
难得的,谢舟开始仔细端详赢秀,向来着黑的少年穿着一身粲然生辉的金袖衫,袍裾绣锦绣,珠辉玉丽。
这身衣裳比他想象的更适合赢秀。
或者说,赢秀天生就应该穿着华冠丽服,金装玉裹,意气风发,走在仕宦阁台之中。
而不是做一个小小的刺客,隐藏在黑暗中,不见天日。
赢秀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襟上,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理了理宽大飘逸的袍裾。
他从未穿过这么好,这么漂亮的衣裳,生怕弄坏了。
金色,太过显眼,不是一个刺客该穿的。
琅琊王氏的戒训告诉他,他应该带着斗笠,面带覆面,穿着黑衣,潜行在暗处。
但是谢舟给他准备了金色的衣裳,内里冰冷柔软,外头漂亮夺目。
少年一直低头整理袍裾,眼眸低垂着,脸颊隐隐泛着红,谢舟便问他:“不喜欢这衣裳么?”
“没有!”少年下意识大声否认,猛然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些,他骤然压低声音,小小声地说:“……喜欢的。”
他喜欢金色,这是太阳的颜色,看起来很温暖。
只是……稍微有点不习惯。
白衣青年没有笑话他一惊一乍的反应,态度温和,静静地等待他慢慢缓和下来,才继续说道:“我给你备了马车,到江州官署,你可以好好查查宝瓶口溃堤。”
他从袖里拿出一枚令牌,推到赢秀面前:“这是我的令牌,你拿着好办事。
这是一方泽润明亮的白色玉璧,冰冷生辉,一看便不同凡响。
比起玉璧,赢秀更注意谢舟的手,手掌肌骨劲瘦有力,冷白皮肉里蛰伏着一道道青筋,手指很长,指骨凸起,根根分明。
是一双很适合握剑的手。
没敢再看下去,少年刺客移开目光,再度看向玉璧。
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
“放心,”谢舟声音温凉,像是淬冰的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不是谢氏的,是我的。你拿着,有需要的时候再用。”
赢秀没再推辞。
他伸手将那方玉璧握在手里,上面刻着复杂的篆文,认不出是什么字,只知道刻得很威严,能叫人胆寒。
谢舟不是普通门客,先前喂鹿也许是出自爱好,何况那头鹿很漂亮,也不见得是一头普通的鹿。
玉璧沉甸甸的,坠在袖口的位置,赢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坐在他对面的漂亮门客不是普通人。
他是谢硅的门客,当今国相的人。
袖里揣着谢舟给的玉璧,赢秀小心翼翼走下竹楼,时不时摸一下袖袋,生怕里面的东西摔了,又怕弄丢了。
在他身后,白衣门客再次捻起一子,安静地与自己对弈,静静回想着少年刺客方才说的话。
一轨九州,同风天下。
无高下,无贵贱,此为天下一色。
……
江州府衙,一片灰暗。
宝瓶口溃堤的沅水仿佛化作云雾,腾至天穹,降成细细密密的雨丝,一阵阵地吹打着府衙大敞的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