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血,爹爹身上有血。
赢秀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多年不见,瘐安年迈了许多,精神依旧矍铄,目光有神。
“你回来了,”瘐安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很快便移向四面,眼神透着警惕。
赢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抽出腰间的问心剑,低声安慰:“爹,我带你出去。”
瘐安摆了摆手,猛的咳嗽了一下,佝偻着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
赢秀愣住了,眼里有泪水打转。
一老一少就这么慢腾腾地挪了出去,期间瘐安还不停地咳嗽,赢秀怕得紧,好几次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走了半刻钟,树林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原本半死不活的瘐安目光一凛,指尖一动,咻的一声——
半空中慢悠悠地飘落一片树叶,被石子洞穿,裂成了碎片。
攀在树上的暗卫:“……”
好会装的老头,幸好他身手灵活。
直到走出山道,瘐安瞬间直起了腰,推开赢秀的手,喋喋不休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又回来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我都和你说了那群士族不是好人,特别是四大衣冠的人……”
……话好多,是爹爹没错了。
赢秀收起眼泪,“方才追杀您的是什么人?怎么我一来他们就不动了?”
他还想着,等这群人一露面,他便——
手起刀落,咳咳,善意地问个究竟。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瘐安神神秘秘道:“要么和我有关,要么和你有关,要么和我们都有关。”
赢秀:“……”爹爹您怎么好像什么也没说?
两人回到客栈,苦苦讨论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讨论出来。
如今已经是第十一日了,赢秀赶着回去见谢舟,瘐安追问谢舟是谁,得知是建章谢氏的门客,一脸怅然,喃喃道:“都是孽缘……”
赢秀问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瘐安本想说从地上捡来的,想到这孩子年纪大了,不好糊弄了,摸了摸胡须,随口道:
“你听说过瘐明和赦夫人吗?那是你的爹娘,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墓地,清明不用给他们上香……好了,去睡吧。”
赢秀记得这两个名字,瘐明,建元年间带兵北伐的流民将军,赦夫人,一位功名赫赫的女将军。
这两个人如今已经不可考据,南朝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他之所以认识,还是偶然在海匮阁破旧的残卷上看到的,那残卷被火烧了,烧得只剩零散的只言片语。
“你知道了?快去睡觉吧,再不睡觉就长不高了。”
瘐安习惯性地哄着赢秀,他年纪大了,旧事都记不清了,还把赢秀当成四年前那个一心想要长高的孩子。
他四年前一时气急丢下赢秀,放心不下,折返回来,听说赢秀好好地住在琼花台,他远远看过,也就放心了。
与其跟着他在山里东躲西藏做小野人,还不如住在高门大户府上。说起来,要不是如今南北互市,江左的羌人多了许多,他还不敢在街上露面。
赢秀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竟然是一对将军,还是曾经领兵北伐,一度收复关内的大将军。
简直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要曲折离奇,他满心好奇,忍不住刨根问底:“您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犹豫许久,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们当真私通羌族,意图谋反?”
原本闭目打盹的瘐安骤然睁开了眼睛。
第48章
烛剪轻合, 剪落了一室昏黄。
瘐安收回手,放下剪子,坐在黑暗中, 那神态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就连眼神也变得有些渺远。
“通敌造反?”他嘴里念叨着这个词, 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锋利的笑意, 隐含讥诮,“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通敌, 偏偏你父亲最不可能。”
“整个南朝, 惟有他和你母亲,真心实意想要扫平戎狄, 克复神州,至于其他人,”瘐安冷笑了一下,“他们巴不得苟安江左, 歌舞太平。”
“当初我劝他们,不要妄动兵戈, 打起战来,受伤的只会是百姓,他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
赢秀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慢慢的, 真相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彼时羌部姚主南侵,华北衣冠和宗室连夜撤出京师长安,留下百姓惶惶不安。
他的父亲瘐明,流民出身,带领翼洲流民渡江, 据守寿春,环卫健康,建立坞堡以拒戎狄。
瘐明和夫人矢志收复故土,与先帝不谋而合,但是南朝的士族担忧他流民出身,手握兵权,又深受先帝器重,恐怕会撼动他们的地位。
于是,就在他们率军收复关内,凯旋归朝时,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开始了。
赢秀眼睫一动不动,朦胧中似乎看见被剪去灯芯的蜡泪幽幽流淌,眼前出现一层水雾。
他眨了一下眼,有水落了下来。
下雨了么?
赢秀有点恍惚。
他听到瘐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先帝信以为真,以为你爹娘觊觎他座下的龙椅,下旨将瘐家满门抄斩,瘐家覆灭后,收复的国土得而复失。”
“殷家都不是什么好人,残暴无能,懦弱怕事……”
殷,当今国姓。
赢秀从未想过,他竟然和南朝的皇帝有这样的渊源,当年下旨抄家的元熙帝已经驾鹤西去,至于那些算计他家的士族,如今也无从追溯。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说完旧事,瘐安阖上眼帘,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老神在在地指点:“这些都过去了。你和门客交心倒没什么,但是那些士族勋贵,你可得小心一点。”
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心狠手辣。
赢秀重重点了点头,谢舟和那些人不同,谢舟是个很好的人,“爹爹,我带您去见见他吧。”
他想起什么,提醒道:“对了爹,谢舟心底善良,不太爱说话,还有点粘人,您别见怪。”
瘐安一顿,点亮烛火,举起镜子,对着镜子大声咳嗽起来,俨然又变成了一个病恹恹的老头。
他一边对镜自照,一边扭头问赢秀:“这样行了吧?绝对不会吓到你的谢舟。”
赢秀道:“……倒也不必如此。”
他心里挂念着初见时爹爹身上的血迹,本想请医师来给爹爹检查检查,谁知爹爹只说那些不是他的血,拒绝见医师。
赢秀和他掰扯了半天,败下阵来,只好由他去了。
左右身在广陵,赢秀找了个时间去问自己的籍贯,本来想找长公子,却被告知他去了建康,不知归期。
正在此时,突然有僮客唤他去琼花台。
在琼花台,赢秀见到了琅琊王氏的主公,过了足足一刻,他终于走出琼花台。
少年脸上残存着些许恍惚,主公告诉他,想要离开琅琊王氏,不是不行,只要他去杀一个人,无论事成与否,都还他自由。
“那个人是谁?”少年刺客问道。
“——当今陛下。”帷幄后传出主公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
他甚至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一旦拒绝,只有一个下场,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会死。
赢秀慢慢往外走,脑海中闪过无数道身影,他在江州认识的好友,涧下坊的百姓,小长安母女,九尺爹爹……
最后定格在一道雪白的身影上,门客立在静室敞开的槅门后,等他回来。
此次刺杀危险万分,为免连累谢舟,他必须及时和谢舟撇清关系。
所幸他还有一点时间,主公说了,在刺杀之前,他们这群刺客还需在京师接受特殊训练,等到训练结束,还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总之,应当没那么快。
赢秀压下心底的不安,决定先赶回去和谢舟汇合。
谢舟安排的船只早已等候在渡口,船上僮客见赢秀带回了一个羌人老翁,什么也没问,迅速给瘐安收拾好下榻的地方,请他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