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站住。”
忽地被拉住,谢瑾宁一趔趄,腕间吃痛,帷帽不受控制掉落在地,眼看帽檐浸泥,无名的躁意爬上眉眼。
他反手挥开郑珂,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你还想做甚?”
“你怎么会在这?又是哪儿来这身的破落户打扮?”视线落在他手腕间的指痕时飘忽一瞬。
他也没用多大力气吧。
棉衣用彩线绣了花样,针脚绵密精巧,布料却是肉眼可见的普通,靴边沾了些黄泥,发簪也是个普通的木头簪子,甚至连黄梨木都不是,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一个青色麦穗荷包,再无别的装饰。
虽在他身上也极为好看,但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廉价二字的人,怎么可能是非云锦不穿,无珠翠点缀不出门,履不染尘的谢家二少?
“难道是……谢家落魄了?”郑珂压下加速跳动的心脏,猛地一拍手,嬉皮笑脸道:“那可是个好事儿啊,那我得快去告诉我大哥,让他传书叫我爹盘下你家的码头,哦对了,还得好好杀杀价。”
“你脑子也有病吧。”
谢瑾宁眼尾轻挑,瓷白面庞掠过轻漫弧度,本是不耐的白眼,却因那纤长睫羽,倒像是在秋水间掀起波澜,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就算是你家布庄落魄了,我…谢家都不会破产。”
他改口生硬,郑珂跟他斗了小两年,如何能意识不到异常,忙敛了笑意,追问:“什么意思,你也被赶出来了?”
也什么也,谢瑾宁本来就心烦意乱,郑珂还非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要不是他现在惹不起了,非要给他一拳头,打得他哭爹喊娘不可。
“我还以为郑少爷知道,是故意来问,好看我笑话的呢。”谢瑾宁舒展双臂,“如你所见,我如今只是一破落户,惹不起,也不想惹郑少爷。”
还在三字上加重了语调,他语气淡然,郑珂听着,心头却莫名不是滋味。
“所以我能走了吧。”
他走了,等回京城了谁还跟他吵?那简直无聊透顶。
“不行,谢瑾宁,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发生怎么了?”
郑珂挡在谢瑾宁身前,面上那点混不吝的倨傲被紧锁在眉心,竟显出几分疏朗与沉稳。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关心自己呢。
谢瑾宁勾唇一笑,昳丽眉目覆着的淡淡薄霜被融化成潋滟春水,顾盼生辉,“你不是聪明着么,当初能一眼看穿那女子的真面目,怎么就看不出,我不是谢家的亲生骨肉呢?”
郑珂如遭雷击。
看到死对头如此,他明明该觉快意,心口却如针刺般泛起细密疼痛。
眼前这双盛着怒火的眼眸,恍惚间与记忆深处的画面重叠。
谢瑾宁身子骨不好是众所周知之事,可他为何还要抱着即使被他好友仇视针对多回也不改的念头继续招惹,跟谢瑾宁呛呢?
甚至,他被他爹“委以重任”,也多亏那几人暗中挑拨……
但。
看那雪偶似的苍白面颊染红,眼中盛着熊熊怒火的灵动模样,可是比那孝衣女子暗暗盯着他腰间玉佩,偏还要做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柔弱姿态有趣千百倍。
明明是在生气,可那颤抖的睫毛、泛红濡湿的眼角、鼓起的腮肉、微微起伏的胸脯,与两年前一模一样。
不,也不一样了。
几月未见,他褪去一身华饰,骨子里的骄矜也分毫未减,素衣反而更清贵出尘,不知经历了什么,他面上稚气稍退,如淬过火的琉璃,愈发璀璨夺目。
郑珂喉头干涩。
不是谢家的亲生骨肉,所以被谢家赶了出来。程颐那几个哈巴狗知道谢瑾宁如今过得这么惨么?
还是,现在只有他知道?
莫名的兴奋搅出层层波澜,郑珂呼吸愈发急促,而后又是一顿。
不对,谢瑾宁方才说,小女。
胸口被大石堵住。
谢瑾宁这般难养,谢家人竟也如此狠心将他抛弃,离了那金玉窝,他独自生活定然不会好过,但这会儿瞧着竟还比几月前多出几两肉,还……有了孩子。
才过三月,定然不是他的种,难道是入赘?那该死之人居然敢哄骗他!
郑珂一肚子火气,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又在见到谢瑾宁不耐烦的眼神时压下些许,他憋得五官扭曲,咬牙切齿:“你现在在回去,把孩子带上,跟小爷一起离开这儿。”
几名仆从瞪大双眼,对视一眼。
少爷这是要替他养孩子?不是,他们以前关系这么好的么,他们怎么不知道?
“你说什——”谢瑾宁颦起的眉头一怔,“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这是给她买的吧。”郑珂一把夺过他手中纸包,胡乱扯开,鄙夷道,“这什么玩意儿,我家的狗都不吃。”
谢瑾宁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嫌弃地将其扔在地上,还用脚碾碎,黄豆粉的香甜气息蔓延开来。
方才他也就是这般泄愤,如何不知郑珂是在生气,但他为何生气,他吃什么,又与郑珂有何关系?
“就凭我能让她吃上比这好上百倍的点心,能让你重新穿上锦罗绸缎,戴上金银珠宝。”郑珂拍掉指腹间碎末,“考虑得如何了,你说个地点,我让他们去把那小孩儿接来,我们在马车上等也行。”
“不如何,我也不可能跟你走。”谢瑾宁肉疼地看着与泥混为一谈的点心,“我花了整整二十枚铜板才买了一包,赔我!”
“赔你就赔你。”
郑珂摘下鼓鼓囊囊的金丝荷包塞进他手里,“全给你,可以了吧。”
一打开,满目金银,放眼望去全是金叶子和银锭,谢瑾宁用指尖在其中拨弄许久,指腹被边缘磨至发红,却连一个铜板,甚至是碎银都没摸到。
他重新束好,毫不犹豫砸了回去,“我要铜板。”
“你跟贱民待久了脑子也腐蚀了?”郑珂颧骨被砸红一块,嘶着气,“这他爹的可以换一屋子铜板,别说是你那小杂种了,你再生十个八个的,小爷都养得起。”
不是,谁生?
这是个男的吧。
侍从神色愈发古怪,后退几步,转身用眼神逼退看热闹之人,将巷口遮得严严实实。
巷内。
谢瑾宁拳头捏得嘎吱响,“你说谁小杂种。”
“说你那狗屁女儿。”郑珂也被他的一再拒绝气昏了头,大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襟,吼道:“谢瑾宁,你是不是贱,非得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别人养女儿,那家伙有你小时候可爱么?”
“……”
此话一出,两人齐齐顿声。
谢瑾宁无语凝噎,“我什么时候说我有女儿了。”
“不是你刚才……”郑珂满脸通红,讪讪松手,“哦,没有就行。”他烦躁咋舌,“那你还在犹豫什么,直接跟我走人不就完了?”
谢瑾宁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让自己跟他走,也没心思知道,“郑珂。”
“叫小爷干嘛,想好了?”
谢瑾宁抚平胸前褶皱,“跟你走,然后呢?”
“然后住在我外面的宅子里,继续像以前一样呗,你要吃啥用啥,听曲看戏,直接记我账上就行。”
“以何等名义?你从前的死对头,朋友,还是你养在外的……”
谢瑾宁说不出口,不自在地舔舔唇。
郑珂也是一愣,顺着话头接过,糊里糊涂地开口:“养在外的,那就是,外室?”
被他养着,那便只能依靠他,每日在院中等他进门,施施然上前,对他温声细语,展露笑颜。
外室个鬼啊。
谢瑾宁一阵恶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深吸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如今如何,过得怎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被脑中画面刺激得浑身发麻,血液加速流动的郑珂当即愣在原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