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那个破东西这么在意,等我与它融为一体了,是不是,你就会在意我了?”
被泪水浸透的长睫剧烈颤动,最终,缓缓掀开。
那双漂亮得将人见之难忘的秋水眸,本该澄澈清泠,此刻却被大团恨怨的浓雾占据。
“你做梦。”
谢瑾宁恨他。
他又何尝不恨谢瑾宁?
“哈,哈哈哈……姐姐,你终于肯睁眼看我了。”北愿唇边的笑意淡了,“那你可要好好看看……”
他摘下眼罩,艳丽眉目被穿透骨髓的森冷与阴翳扭曲,一对异瞳竟如恶鬼罗刹,“你不记得北愿没关系,那仇怨呢,那个在黔西醴鸦巷苦苦等着你回来的仇怨,你也不记得吗?”
“你不是说过,一定会救我出去的吗?”
仇怨。
脑海一角传来清脆破裂声,扩大,崩塌,混沌散去,童声回荡。
“你也是被他们拐走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呀?”
“唔,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你身上好多伤,疼不疼?”
*
“你的眼睛像宝石一样,一颗黑曜石,一颗翡翠,好漂亮,我从来见过这么特别的眼睛。”
“他们怎么不给你送吃的?没关系我还不饿,你吃我的吧。”
“真的不吃吗,好吧……但是这个馒头好硬好干哦,我咽不下去。”
“哎呀,你咬到我手了!”
*
“好黑……你能不能坐过来一点点,我有些怕。”
“爹,娘,呜呜,我错了,我好想你们……”
*
“咳,咳咳,我好冷……”
“谢谢你呀。”
良久,漆黑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一道嘶哑童声,“仇怨。”
“!你终于理我啦!这是你的名字吗?”
“……”
*
“你有话,就说。”
“那我说了,你不能生气哦。咳咳,我觉得仇怨这个名字有点奇怪,你娘亲为什么会让你叫这个字啊?”
“……”
“算了我不问了,仇,小怨,我叫谢——”
“因为她,恨我。”
“……”
“你哭,什么。我不,难受。”
“你擦得我脸好痛,好,我不哭……那你呢?”
“恨。”
“我也…恨她。”
*
“我肚子没响,你听错了!哎呀我脑袋晕没胃口,你快吃,不然被他们看到又要打你了。”
“一起。”
*
“我比你大一岁半诶,那你是不是应该叫我——”
“姐姐。”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裙子,瘪着嘴,“好吧,姐姐就姐姐。嘿嘿,刚才给你讲的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嗯。”
*
“我娘说了,带着仇恨过日子,只会越过越坏。”他掰着手指,“你看,她恨你,你也恨她,你们就扯平啦。”
“……或许吧。”
“不是或许。”他压住闷咳,轻声哼哼,“仇怨,你的命是我救的,就要听我的话。”
“嗯。”
“仇怨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听,我要给你改掉。”
“都听,你的……姐姐。”
几日没吃饱,又染了风寒,幼童圆润的脸蛋瘦下去不少,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却依旧歪着脑袋笑,眼眸弯成月牙,“那你以后,就叫仇愿好不好,心愿的愿。”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会有心愿呀……”
*
“我听到他们说,明天就要处理掉我们两个,小愿,处理是什么意思啊?”
“死。”
“啊!那怎么办,我还不想死,我还想见爹娘和哥哥,呜……”
“我死,你,卖掉。”
“那也不行,我不要你死,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
“感觉今天饼的味道怪怪的……算了,我要多吃点才有力气跑。小愿,等我出去了,我一定会回来救你,还要把这些坏人通通送进大牢,不让他们拐走其他人。”
“好。我等你。”
*
“是小少爷!快去禀告老爷夫人,找到小少爷了!”
“管家伯伯……去,去醴,救,呃……”
“小少爷,小少爷你醒醒,大夫,大夫呢,小少爷晕过去了——”
……
原来,这就是五岁那年,他失去的那几日的记忆。
在藏拐处相依为命,抱团取暖的日夜,那些共同经历过的血腥,恐惧与黑暗,许下的承诺……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因为仇愿豁出性命,故意惹乱,让他从墙角小洞钻出去求救,他却因吃了洒过药的饼,半途晕厥,而后风寒转为久高不下的惊热。
在黔州那几日的记忆被连绵不绝的烈火封存,醒来时,他又做回了京城那个无忧无虑,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小公子吗?
又是……他的错吗?
瞳孔因失神虚无,鬓发被冷汗黏在脸侧,似冰瓷上的裂纹,带着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清艳。
北愿的眼神在极度的怨恨和病态的痴迷间来回转换,他轻轻拂过谢瑾宁下颌被他掐出的红痕,抹去他唇心渗出的血珠,含入口中。
“姐姐,我有在乖乖等你,一天,两天……七天,半个月……可是鞭子真的好疼,好疼啊,我流了好多血,骨头也断了……”
“你知道吗,我快死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会来接我,可没想到你骗了我。”
他的声调陡然拔高,“凭什么,你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凭什么这么多年只有我记得这些,你却说忘就忘!”
凭什么……
对啊,凭什么呢?
谢瑾宁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尝到了满口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也想问。
凭什么都要怪在他头上!
他不知北愿后来都经历了些什么,可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以找寻自己为名,率兵攻打大彦,残害无数人命的借口。
好恶心。
“小愿。”
“我对你来说就这么微不足道是——”
神色癫狂的北愿被这两个字冻住,碧瞳中的阴冷散了,流出浓稠的欣喜与甜蜜,他捧着谢瑾宁的脸,低头靠近,虔诚地、痴迷地注视着他。
“姐姐,你都想起来了对不对?”
真的,好恶心。
胃里阵阵翻涌,不知从何来的力气,谢瑾宁猛地将北愿掀翻,跨坐在他腰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想起来了又怎样。”两条素白手臂交叠,用力,“要早知道你是北戎的九王子,我恨不得,恨不得那个时候不救你,让你被饿死!”
搏动的筋络被压制,窒息感不断累积,攀升,北愿苍白的肌肤迅速涨红,额间青筋暴突。
然而,那双异色的瞳孔,即使在视野模糊,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也依旧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钉住了身上这张昳丽得惊人的面庞。
北愿动动手指便能将卡在颈间的手掌掰开,可他没有半点挣扎,相反,他抬起手,安抚似地,稳稳扶在谢瑾宁的后腰上,甚至用力,将他拉得更近。
垂下的发丝如风中摇曳的柳枝,扫在他发紫的脸上,幽香拂动,混入的些许腥臊令他心猿意马,血液狂奔。
“嗬……姐,姐。”
“你闭嘴!”
谢瑾宁不住用力,掌下青筋疯狂搏动,俨然快到窒息昏厥的边缘,他却看见,北愿的唇角竟然艰难地、极其扭曲地向上动了动,扯出了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