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严弋将碗筷摆好,又熟悉地从伙房搬出木凳,见谢瑾宁还站着未动,他出了院门,从隔壁拿来一个软垫放在木凳上。
“坐吧。”
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很松软,中间还空出一截,恰好隔开了伤处,谢瑾宁道:“多谢。”
“不用。”
桌上菜肴实在丰盛,荤素各异,摆了满满一桌,是河田村谢家从前过年都没有的阵仗,却无法吸引谢瑾宁的注意。
垂在袖间的手指再次交缠,弯月在嫩荷尖留下道道印记,谢瑾宁垂眸,月光在他眼尾拉出一条似弯钩的上扬弧线。
谢农还未来,无人动筷,刚刚的话语也寥寥几息便结束。
这几日过多的近距接触带来的亲密感荡然无存,此刻的两人,好似回到了初始之人应有的距离,礼貌而疏离。
谢瑾宁是心中装了事,情绪不高,严弋亦是如此。
只在脑海闪过捉摸不定的记忆碎片时波动的心绪,却在遇见少年之后频频失常,叫他以为自己生了心疾。
那夜他婉拒大夫为他侧颊上药的需要,转而把脉询问身躯异常,却得出个幅幅满指的结论说他脉象如湍急河流,搏动有力,健康得不行。
只是阳炽过盛。
换句话说,他憋了太久,需要适当发泄。
大夫意味深长的眼神浮现在眼前,又被余光中的飘动的几缕乌黑冲散。
少年静静端坐,束起的黑发随风而动,如嫩柳摇曳。
月光化作薄霜凝结了那秀致的眉眼,显出几分破碎冷玉的清寒,鼻尖残存的可怜粉红又将这股莫名的氛围冲淡。
低垂长睫遮住澄澈杏眸,观不见他思绪,但那水红的唇,微微抿起,又放缓,随即再次抿起。
这是在,紧张吗?
不知不觉间,严弋的视线如趋光之萤,再次被吸引。
过于直白的目光难以忽视,谢瑾宁侧目,正对上一双幽深瞳眸。
想起午时那碗药,在苦涩与舒服之间,他选择了惜命,谢瑾宁小声道:“那个药,夜间还要喝吗?”
“要。”严弋点头,“等用过饭后我将药包拿来,家里有,谢叔也会煎。”
“别——”
“最后一道菜来咯!”
谢农端着炖鱼而来,谢瑾宁只好收声,趁谢农再次回身去取东西的时机,快速道:“待会儿我去隔壁找你。”
严弋眸底微动。
将炖鱼放在谢瑾宁面前,谢农又取来酒坛与陶碗,这才入座。
“今日高兴,难得菜好,喝点酒就当助兴了。”
他先是倒了两大碗,再在一旁的小茶杯中倒了半杯,推至谢瑾宁面前,又被严弋拦下。
“他在喝药,不能饮酒。”
“喝药?”
谢农一怔,面上笑意瞬间褪去,声音拔高了几个度:“什么药?孩子,你生病了吗,是哪里不舒服,严重么?走,爹…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他就要起身,差点一个不注意打翻碗筷,谢瑾宁赶快将焦急的谢农拦下。
他刚刚对严弋那么说,就是不想让人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谢农,没想到严弋居然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谢瑾宁道:“不严重,一点风寒罢了,严哥带我开过药,喝过已经大好了。”
他扬扬下颌,向严弋眨眨眼,“是吧。”
严哥,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叫。
严弋喉结滚动,并未察觉谢瑾宁随后射来的眼刀,低低“嗯”了声。
“那也不行,来,我们把桌子搬进屋里吃,你本就染了风寒,万一再着凉……”
“好了。”
谢农的目光太重,谢瑾宁承受不住,只得先逃避。
“我饿了,想先吃饭。”
*
刚在屋内时,谢瑾宁翻着谢竹写的册子,却是一句都没能看进去。
他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并非是看不起他,自己注定要离开这里,若是给予他太多希望,届时自己的离开,就将会是更沉重的打击。
谢竹已经走了,他的娘子早已病逝,严弋也只是个邻居,迟早会组建自己的家庭,什么时候搬离村子也说不定。
而这个关切他的男人,他的生父,将会成为……
孤家寡人。
第20章 委屈
谢农站着,严弋也起身欲搬,只有谢瑾宁仍坐在原位。
在场数他最为年幼,两站一坐颇为失礼,但他坐得正好,也不愿起身,让伤口再被压一次。
而且严弋给的垫子很软,坐着很舒服……
这般争论不是个事儿,此时不算太冷,在星空下进食,也别是一番体验。
“就在这儿吃挺好的。”
谢瑾宁率先拿起筷子,作势欲夹,谢农只好坐了回去。
“行,先吃饭先吃饭。”他道:“孩子,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记得告诉我。”
“好。”
肩头一暖,又被覆上一件外衫,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严弋并无多言,径直入座。
谢瑾宁将衣襟拢了拢,“谢谢严哥。”
谢农笑道:“这两天我不在家,麻烦小严照顾……”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卡了壳,谢瑾宁有心冷淡,却又不忍打破男人眉眼间的欣喜,便接道:“我名谢瑾宁。”
“瑾宁,谢瑾宁。”谢农低低念叨几声,笑意越来愈深,“好名字,好名字啊。”
他端起酒碗跟严弋碰了碰,“小严,多谢你照顾瑾宁,谢叔我敬你一杯。”
“……不麻烦。”
严弋喉结滚动,端着的酒碗中倒映着一轮弯月,却有另外一道身影悄然浮现。他手一颤,水波荡漾开来,揉碎了那抹月白。
谢农又看向谢瑾宁,那眉眼低垂的模样,再度跟阿芳重叠。
“瑾宁,”出口刹那,他哽咽了一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他举碗欲碰,但谢瑾宁只是握着茶杯,丝毫未动。
悬在空中的手臂还泛着劳务过度的酸胀,顺着脉络蔓延至心脏,还未饮酒,谢农却尝到了苦涩。
他是见着人高兴过度了,而这孩子回来,却是受苦来了。
哪来的好?
谢农拍了拍自己的嘴,赔笑道:“瑾宁啊…你,你瞧我这,人老了,脑子也笨,说话不过脑,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语罢,他伸长手臂,主动地、颤抖地碰了碰谢瑾宁的茶杯,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自喉管滑下,他特意买的好酒,却比那最便宜的浊酒还难喝,又苦又辣,一路烧入胸口,烧得他眼尾泛泪,沁湿了那深刻褶痕。
指尖还残存着陶碗轻撞上时的酥麻,掌心紧紧贴在杯壁,不过巴掌大的茶杯,却似有千斤重。
耳边是男人的低声呛咳,谢瑾宁咽下喉间的酸涩,视线又开始变花。
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极尽谄媚之人不知几何,但如今这位,是他的生父……
“不会的。”
他回道,握紧的茶杯终究还是抬了起来,还未至唇边,手臂就被一只蜜色大掌拦住。
严弋向前,试图接过谢瑾宁手中的茶杯,道:“我帮你喝。”
少年手臂上抬,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白腻皓腕,在月光下散发出莹润光泽,被手指圈住的腕骨如山涧中的错落白石,精巧柔和,叫人想捧在掌间细细盘玩。
“不用。”谢瑾宁推了一下,没推动,只得斜乜严弋一眼,唇瓣微微嘟起,“我就尝一点,不碍事的。”
似嗔似怒,被猫爪子挠了下的胸口发着痒,严弋默默松手,在膝上轻握成拳。
谢瑾宁这十六年来从未碰过酒,身边人也都护着,不让他接触,这下的确有些好奇。
他端起闻了闻,一股粮食发酵的气息,并算不上好闻,又探出舌尖,在液面上轻轻舔过,立马被那辛辣的味道冲得皱鼻,舔舔唇将其推远了些。
严弋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目光渐渐移到他被水液濡湿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