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定在未时,而如今才刚到巳时,虽说他已日夜温习,将其牢记于心,但真到了这一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谢瑾宁不免有些紧张。
这还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考核呢。
邓悯鸿大步上前,把住谢瑾宁的肩膀左看右看:“徒儿啊,你没事儿吧?”
谢瑾宁被他晃得眼花,迟疑道:“我应该……有什么事?”
他一袭绣着云纹的雅白锦袍,登云履,泛着粼粼缎光的乌发用银簪半挽,如泼墨般自然流泻于背后。白璧无瑕的面上染着淡淡粉晕,眸光清澈,眉眼虽还青涩,却已然是一副濯濯如春月柳的仙姿佚貌。
最为重要的是,没有半点邓悯鸿想象中的虚弱。
“没事儿,我就来看看。”发觉自己想茬了的邓悯鸿讪讪笑了笑,在谢瑾宁愈发疑惑的目光中,他敛眉正色:“学医一道,半分不可马虎的,你可准备好了。”
“嗯!”谢瑾宁攥住拳,“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很快,到了正式考核之时。
谢瑾宁准备充分,又时常温习,寻穴辨经络十拿九稳,口诀条文等的背诵默写也不在话下。
“凡跌扑坠堕,皮破血出者易治……”*
屋内窗明几净,少年人的嗓音如山涧泉水,清润透亮,带着蓬勃朝气,流经之处恍若能看见芳草成茵。
“……不可专治外损而忽其内伤。”
“不错。”
邓悯鸿点头,藏在胡须中的唇角微微上扬,瞧见这一幕,谢瑾宁的眼眸便又是一亮,眉梢挑起半寸,认真严肃的模样顿时被这几分俏皮冲散。
这么长一段话居然完完整整背下来了,半分停顿都没有,谢瑾宁你可真厉害!
他得意地翘翘尾巴。
为了通过考核,不,也不仅仅是完成这一考核,更是为了好好学医,谢瑾宁下定决心,卯足了劲儿学。
但那厚厚一本医书,最初翻阅之时,面对其中枯燥乏味,浑然不似话本杂文那般有趣的医道知识,他也曾控制不住心中生厌。看几行字就开始烦躁,移开视线,瞧窗,瞧木桌,甚至觉着数指腹上的纹路都比看这些来得有意思。
反反复复,时间悄然流逝,直到午时,谢瑾宁才发觉自己这半日里,竟连一页都未看完。
过往十六年的闲散与懒惰似层层叠叠的蛛网,黏附、裹住、腐蚀着他的骨血,阻挠他前行。
谢瑾宁幡然醒悟,逼着自己集中注意,一遍看完毫无印象,那就再看一遍,直到有印象为止。渐渐的,竟也品出几分趣。
图上的线条蜿蜒交错,粗细不一的经络线,恰似皮影人偶身上的牵绳,一道道穴位像极了皮影关节处的坠光点。医者以指腹拨弄经络,让气血顺着脉络流转,皮影师指尖微动轻抖竹棍,在幕布后演绎得活灵活现……
以线为笔,在虚实之间勾勒人身与人生。
毫无韵脚的口诀条文,混入音律,便也能朗朗上口……
从无到有难,但只要付出行动,那织成无形的茧将他缠绕住的蛛网,也会在持续的点燃下被焚烧殆尽,谢瑾宁的学习渐入佳境,愈发得心应手。
邓悯鸿虽只要求了前二十五页,但医术知识本身彼此相连、环环相扣,他足足背到了三十六页,可谓是有备无患。
果然,在默与背后的抽问环节,考到了前二十五页所有提及的外伤肿胀之因,却未详细解释的一处。
“何为离经之血?”
外伤肿胀的本质则是血离其经,瘀阻气滞,最后导致津停化热。
谢瑾宁道:“血液本应循经而行,若因外、内伤或其他病灶因素导致血液脱离正常脉道运行,溢出或停滞于体内肺腑,或体外,即为离经之血。”
“不错啊,都学到这了。”
那是,谢瑾宁尾巴翘得更高了。
邓悯鸿抚着白须,继续问:“离经之血即为瘀,那瘀血为何致肿?”
这回,谢瑾宁扬起的唇角渐渐回落,他沉思片刻,才开口道:“瘀血壅塞局部经络,阻碍……阻碍气血津液输布,气血不通则致胀痛,津液受阻则,则……”
他则了半天,绞尽脑汁也没想起后面的内容,沮丧地垂下睫毛,“师父,我没记住。”
“津液受阻则渗出脉外,形成水肿,也就是第三十七页所写气滞水停中的水停。”
“师父!”谢瑾宁努努嘴,“你不是说只考前二十五页吗?”
“那你不也背到三十六页了么?”顶着自家徒弟幽怨的目光,邓悯鸿哈哈大笑,“最后一问,你可知你右胸那处瘀痕的形成之因?”
谢瑾宁下意识低头一看,当初受伤后,他再醒来时胸口已经上过药,只是肤色青紫,按着略微有些肿痛,便迟疑道:“外力撞击,络脉受压生瘀?”
“没错,此乃外因。”邓悯鸿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再加之怒火攻心,肝郁气滞,加重血瘀。”
“聪明。”
得到夸奖,谢瑾宁又勾了勾唇角,很快又按回,那周身的雀跃却是掩饰不住,书中所学的内容自然流露而出:“恶血留内,新血不得归经*,才致肌失濡养,青紫,僵硬,愈合迟缓。”
自认回答完美无瑕,他眼睛眨巴眨巴,等待邓悯鸿的肯定,却听到一声:“哦?”
谢瑾宁内心咯噔一下,只见邓悯鸿敛下笑意,问:“你伤处可有肿胀硬块?”
谢瑾宁摇摇头:“并无。”
“可有瘀水,按之凹陷难复?”
“也无。”
“那除青紫之外,还有哪些症状与你方才得出的结论相符?”
明白自己回答错了的谢瑾宁黯然地垂下脑袋,“……没有了。”
“伤不重,也未伤及筋骨,不过是血瘀外现,只是你肌肤细嫩,便看着可怖。”邓悯鸿道,“若贸然得出结论,下了重药,反倒会加快你的血气运行,导致其愈发紊乱,得不偿失。”
“医道,不仅要会背,将这些东西牢记于心,还需会用,会辨才是。”
“我知道了,师……”
谢瑾宁一顿,眼巴巴地看着邓悯鸿,“这一题错了,我,我还能叫你师父吗?”
眸子湿漉漉的,又生着副好相貌,瞧着便令人心生怜爱。
再逗下去,这小家伙怕不是还要掉金豆豆了。
邓悯鸿抚须笑道:“好啦,苦着张脸做甚,你学得如此之快,记性也这般好,有你这样的徒弟,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谢瑾宁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绽放出更为晶亮的光芒。
“我通过了?”
谢瑾宁面上的笑意愈来愈深,连眉梢眼尾都被喜悦浸染,欢呼着在原地蹦了蹦,完全抑制不住内心的雀跃:“我通过了!”
“对,你通过了考核。”被他的喜悦感染,邓悯鸿的眼尾也溢出了纹路,“谢瑾宁,恭喜你在此道上,正式入门。”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谢谢师父!”
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眶控制不住发红,眼眸却始终是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与自豪的光芒。
“傻孩子,谢我做甚。”邓悯鸿摆了摆手,泛着温和的光:“你默写时用尽的笔墨,后半夜还亮着的烛火,老夫可都看在眼里。”
“要说谢啊,最该谢的是你的坚持和努力。”他从木桌上拿起那本疡科治要,轻柔地抚过封皮,又将其小心放入谢瑾宁怀中,“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可别让这股子心气儿散了——”
午后的日光穿过窗棂,落在房中的一老一少身上,织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斑。
谢瑾宁抱紧了怀中的医书,兴奋劲儿一上头,他也不觉重了:“我会的!”
“好了,就到这儿吧,你这些天也累着了,就先好好休息半日,其余的明日再开始看也来得及。”